相對于榆樹灣,沈從文對懷化鎮(zhèn)的印象更深切——《從文自傳》中專門有一節(jié)寫“懷化鎮(zhèn)”,還有一篇把“懷化”寫成“槐化”的《槐化鎮(zhèn)》,《我的教育》、《入伍后》對懷化鎮(zhèn)也有所涉及,可見他對這里如何得難以忘懷了——不僅是他只在榆樹灣待了四個月,而在懷化鎮(zhèn)住了一年零四個月,也不僅在于他在懷化鎮(zhèn)看殺人砍頭比在榆樹灣看得多得多,而是他在那里開始從文,盡管這時的“從文”并非專指寫小說作文章。“會寫幾個字”,改變了他的命運,他當(dāng)上了為死刑犯錄口供的上士司書,還認識了幾個有文化的人,“從文”的名字也是這個時候改的。
若要了解沈從文在懷化鎮(zhèn)時的生活狀況,非讀他的一系列作品不可。他在《入伍后》里說他們駐扎的楊家祠堂“大得怕人”,以至于他在那里住了一年多有的角落還不敢一個人去,怕有鬼;他在《我的教育》里說他們“每兩人共一床棉被”;他在《從文自傳》里說他們每天吃豆芽菜湯和糙米飯。無論哪部作品,都有一個共同點,他以他最擅長的細致描寫敘述犯人是怎樣被砍頭的;殺人后劊子手怎樣去屠桌前割兩三斤豬肉牛肉平分燉好后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還有狗肉是如何被燉煮成為人間美味的;上至參謀、軍法副官,下至傳達、伙夫是如何從犯人處勒索錢財?shù)?;伙夫、補充兵、書記、上士文書的薪水扣了伙食費后是多少,不扣伙食費的是多少等等,事無巨細,不厭瑣碎。與其說,他早期的關(guān)于部隊生活的作品是來自于生活的現(xiàn)實主義,不如說是對當(dāng)時軍隊生態(tài)的一種全景式白描。它的意義,似乎歷史的更大于文學(xué)的。
一方面,沈從文把砍人頭像割稻草一樣寫得令人毛骨悚然——殺人時,士兵急著圍在犯人周圍,看劊子手用刀在那漢子頸上一砍,嗻的一聲,再把頭割下,也把看砍頭的士兵的冷漠寫得淋漓盡致——人頭被掛在高處,有人爬上去撥那死人的眼睛,因此有一個人頭就跌到地上了,他們爭著用手提,爭著拋出去,他有一次也上前踢了人頭一腳,踢疼了腳尖。
另一方面,他筆下的士兵卻并不因為看砍頭看得多而心情灰黯,反而是活潑的健康的,常?!胺潘恋孟褚黄バ●R一樣”。沈從文自己也是如此,他甚至認為那時的他“最康健與快樂”,他“學(xué)會了泅水,學(xué)會了唱山歌,學(xué)會嗾狗上山去攆野雞,又學(xué)會了打野物的幾樣法術(shù)”。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驕傲地宣稱:“我們的快樂是沒有人能用法律取締的,一直唱歌進到營里,就仿佛從什么遠地方打了勝仗歸來?!保ā度胛楹蟆罚?/p>
沈從文們從甘愿赴死、坦然伸出脖頸讓人砍頭的犯人們或冷靜或豪邁的表現(xiàn)中看見了“命運”,他們相信那些人是相信命運的,既然如此,他們也應(yīng)當(dāng)相信命運。被砍頭的人之所以被砍頭全賴于命運不好,而他們的命運還不錯,至少當(dāng)時當(dāng)下還不錯,那么,他們就應(yīng)該泅水、唱山歌、攆野雞,還有喝酒、吃肉。他們認為這是他們那個時段的命運,是命運安排他們快樂的。
在視人命如草芥的社會中,在等級觀念嚴(yán)重的部隊環(huán)境里,在丑惡與良善、樂觀與悲觀、明朗與陰郁交織的氛圍下,沈從文更多地是從人性而不是政治的角度體察人生和打量社會。這使他沒有像那時代很多憤懣于黑暗的進步知識分子一樣懷揣著拯世救民的心態(tài)走上政治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