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楊獻平:有一些憂傷,有一些浪漫(3)

絕版的抒情 作者:孔見 王雁翎


向著西邊的夢幻之旅

這依舊是個夢想,夾雜了道聽途說——我曾經無數次想:一個人,騎一匹慢吞吞的棗紅色的馬,走過河道,兩邊可以沒有綠樹和花草,清澈的流水是潛行著的,裝腔作勢,安靜優(yōu)雅,矜持得像是迂腐的哲人——四周都是風,夾著沙塵,狼一樣奔逃——我始終一個人,向著不可抵達的地方,在路上經歷時間或被時間經歷,在繁雜的風景中找到前世的自己——還有那些丟失了的,沒有來得及擁抱、撫摸、答謝的人和事物。我相信我是真的愛著他們的,連同我的情敵、總是趁我不備從背后踢我一腳的人。

而再長的河流也不可能無始無終,一個人的道路也并沒有能夠看到和想到得那么遠,每一條道路都是人心和人想象的功勛——除了這些,肉體扮演的角色是干癟的,充滿趣味,卻又在趣味中迷失。很多年前,我就浪漫而充滿期待地想:總有一天,我會一個人,騎一匹棗紅色的馬,帶著簡單的行囊和自己,沿著中國甘肅的河西走廊,從《詩經》的弱水河邊、從巴丹吉林沙漠的流沙地帶動身,將漢武帝和衛(wèi)青、霍去病、李廣、林則徐、左宗棠的酒泉輕輕帶過,像一綹風一樣,從嘉峪關古城堞上,落在陽關或者玉門關的廢墟上,再向西應當是這樣的——馬兒的鈴鐺是沙子打響的,我的嘴唇是被愛情燒焦的,頭頂的藍空充滿宗教的寧靜,偶爾的黑鷹應當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優(yōu)美的閃電。

向西——匈奴遠遁的沙漠,吐蕃逃逸的荒道。走著走著,高昌故城出現(xiàn)了,在龐大的沙漠當中,夏日的熊熊烈焰燃燒著大地的油脂——火焰山的焦土吹送著苦難人間和美麗神話的灰燼。蜿蜒于祁連山下的鐵路像是一只巨大的蜈蚣,讓人聯(lián)想到鋼鐵的呆滯和笨拙。而馬兒是有靈性的,它一直在走,身體的晃動就是大地的晃動,響亮的噴嚏多次讓我從夢中驚醒。露宿的夜晚,狼群和雪豹、黃羊和沙雞——任何一絲動靜它都先我知曉。我早就聽說吐魯番有一口沙漠水井——我想停下來,和我的慢吞吞的紅馬一起低頭喝幾口水,然后聽著肚子咕嚕咕嚕地響,再度啟程。

再向西,我不甚明了:那里是哪里,都有一些什么——葡萄是不是真的像珍珠一樣?唱歌的女孩子是不是還有著唐朝或者漢代的風韻,她們的歌聲真的像身段一樣柔軟和漂亮嗎?當我再度路過沙漠的時候,我和馬兒必須找一個避風的地方,在寒冷的黑夜,相互依靠、相互取暖。大風呼嘯的黎明,如果有一個人,在砂土中不肯醒來,那他一定是最有福的。我還聽說,烏魯木齊河從城中流過,天山腳下的草原上牛羊成群,騎馬的漢子比我強健和英俊百倍。

我還想去和田,買最好的玉——送給母親和最愛的人;到伊犁去,看胡楊和大草原上的蝴蝶和甲蟲,風中的花朵沒有香味,鳥兒飛躍的山岡上響著清朝的馬蹄和箭鏃。我的朋友還說,要在伊犁大草原上喝酒、跳舞、唱歌和醉倒,要讓自己在一段時間內,誰也找不到——生命瞬間失蹤,在草原制造一個懸念,留下一個傳說……事實上,我知道做不到。即使僥幸做到了,也不會成為傳說。我還想去那里的天池,山上的水,山上的湖泊,不逃跑的魚是最快樂的——還有那些森林,一棵棵的松樹是遮蔽,也是埋葬。我可以騎著慢吞吞的馬兒,在灌木和大樹之間穿梭,如果可以遇到美麗的女巫和傳說中的城堡——公主和王子,財主和貧民,七個小矮人一定會在月光下圍著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人跳舞。

這一切都是真的,我相信。而當我真的要縱身前往——那時,一定沒有了慢吞吞的棗紅馬,只是一個人,只身西行。所有的風塵都在車窗外面,一日千里的行程給我一種真切的恍惚之感——盛夏或者早春,甘肅、新疆,乃至整個中國西北,荒涼或者茂盛,單薄或者厚實,大地的風景,必將被我領略……但這些,其實都不是問題——我想到,真到了那個時候,我面對的最大的問題是:所有合眾或者單獨的旅行,最難以放置和收容的,是旅行者個人的那顆漂浮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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