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發(fā)
奶奶在老房子下面種了一片魔芋,高的高,矮的矮,稈子像蛇。我爺爺端著煙桿在黃果樹下說,你奶奶和魔芋是一天生的,一天中的任何時候看見她,她都在魔芋地里。
確實和爺爺說的一樣,奶奶每天都在魔芋地忙活。魔芋活著的時候給魔芋施肥除草,魔芋死了給它們收拾殘根爛葉。奶奶從來不準我們?nèi)ニ哪в蟮亍?/p>
麻臉?gòu)鹱诱f,我奶奶年輕的時候有一頭黑亮的頭發(fā),可是后來再也沒看見她的頭發(fā)了。
奶奶的頭發(fā)都裹在一條青色的帕子里。帕子舊撲撲的,在腦袋上纏成一個不太好看的像魔芋一樣的疙瘩。我有一次和麻臉?gòu)鹱映匙欤R我是老尼姑的孫子。過了好長時間我才搞清楚她為什么這樣說,原來是因為我奶奶的頭發(fā)。我又找麻臉?gòu)鹱痈闪艘患埽吩谒ü珊竺娲罅R。
麻臉?gòu)鹱臃畔绿羲膿?dān)子轉(zhuǎn)身就吼,滾。
其實我也很想看奶奶的頭發(fā),但是沒有機會。她從來不當(dāng)著我們的面摘帕子。
有一天我在奶奶的耳根下看見幾絲灰白的頭發(fā),是從帕子里漏出來的,被一陣小風(fēng)吹得飄飄揚揚,像白色的雨?!澳愕念^發(fā)還在嗎?”我忍不住問。
奶奶怔了一下說:“哪個喊你這樣問的?”
我低下腦袋不敢回話。
我們家背后有幾棵花椒樹,還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樹,那棵無名樹上纏著許多可以喂豬的藤子,春天葉子透綠,夏天開著大朵大朵的白色碎花。奶奶把那棵樹當(dāng)成她自己的,誰也不準動那棵樹上的豬草。她在樹下插一圈小竹竿,將這棵樹圍了起來。
我有時爬到無名樹上藏起來,躲在蓬松的藤子里。只要奶奶在樹下坐著縫衣服,我就會看見她包著的帕子頂上冒出的幾根白頭發(fā),是從單層的青布帕子里鉆出來的,比耳根前后冒出的頭發(fā)多,在青色帕子的映襯下,那白發(fā)十分顯眼。
她一定沒有想到有人會爬到樹上看她的頭發(fā),所以她看四下無人,就取下她的青布帕子整理起來。她一摘帕子,我看見那稀少的白發(fā)薄薄地蓋在發(fā)紅的頭皮上,她肯定感到有些冷,快快地解下圍腰裹在頭上。
“頭發(fā)是白的?!蔽以跇渖献匝宰哉Z。
“嗯?”她驚慌地四處看了一下,最后發(fā)現(xiàn)我在樹上,抄起一根竹竿把我刷了下來。她把青布帕子整理了重新包上去,鉆出來的白頭發(fā)又被壓下去,看不見了。
“為什么是白的?”我仰著腦袋。
“和你媽一樣,話籮籮?!蹦棠叹玖艘幌挛业谋亲印?/p>
我感覺魔芋才是奶奶的孫子。她即使吃飯也要端著碗走到魔芋地邊,要是看見哪一棵魔芋倒在地上,她立刻丟了碗就去把它扶起來。我要是摔了一跟頭,她只會懶懶散散地說:“摔得好?!?/p>
那天我看見奶奶坐在蜂桶邊扎掃把,她和舅婆坐在一起。她們都很老了,眼神不太好,掃把扎得彎彎扭扭的。
“人老了頭發(fā)就金貴了?!本似湃∠滤呐磷樱慌卤蝗丝匆?。她小心翼翼將頭發(fā)梳理一遍,用一根黑毛線扎成兩股辮子繞在頭上,毛線比頭發(fā)長,繞了很多圈。
“你還好,白頭發(fā)不多。我的全都白了。都不敢摘帕子讓天看啦。想想這日子過得多快,這些娃娃(指著我),昨天還在吃奶,今天就滿地亂跑了。”
“日子快喲……”舅婆沒再往下說。她看我一直在用眼睛瞄著她的頭發(fā),趕緊將帕子包了上去。
奶奶的魔芋地只允許舅婆去,她們忙完了就坐在魔芋地邊,看地里飛出飛進的雀子,看對面山上的羊群。她們嗑著瓜子,我像一只小狗蹲在她們背后,等著她二人可能回頭看見我時扔給我一把瓜子。有時狗也跑去坐在她們身邊,她們一聲不響,狗也一聲不響。
舅婆后來也不在我們面前摘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