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比我更快進入情境,我看著你,揣摩你的舞姿來自哪條路數(shù)。它無疑是條野路子,就是小時候聽著收音機瞎蹦瞎跳那種,糅合了各種元素,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情緒大于舞姿。但這并不是說不好看,因為有極大的想象力和強烈的情緒在里面,是瘋狂、妖冶、隨心所欲的。我去把車掉個頭,打開車燈,車燈照著你,你便像黑色的剪影,漂在海上飄來的乳白色的幕布上了。
我甩掉毛毯,甩掉鞋子,笑著走近你,走到你跟前開始舞蹈。不要停,不要停,我跟著你,我說。你也就沒停。我揣摩著你舞蹈的走向,跟著你的舞姿,當(dāng)我們配合得很好的時候,我們會看著對方的眼睛,交換著眼神。當(dāng)我們跳到大笑時,我們的舞姿活起來,也能自如地跟對方呼應(yīng)。你說,你跳跳你的舞蹈,我配合你。我先跑回車上換一盤歌碟,順便喝了一聽啤酒,你跑過來也喝一聽,我們光著腳、瘋笑著跑回草地。我跳的是西南少數(shù)民族舞蹈,這是我這幾年游走西南的收獲之一。你掐著腰,看著我,看了一會兒就跟我跳起來。我跳的是原生態(tài)的舞蹈,所有舞姿都是重復(fù)的,可以重復(fù)多次,但每一次都可以跳出不同的小動作。我的光腳踩住了你的光腳;我的手掌觸摸到你的手掌,我的手掌還觸摸到你的臉;我的肩頭摩擦著你的肩頭;臀部摩擦你的臀部,左邊擦擦,右邊擦擦;我的肚皮摩擦你的肚皮時,你先笑著不看我,之后嘩地一下笑爆了,說,你真情色,居然能撐得住。我說,還有個更性感的舞姿你恐怕不敢跳。你歪著頭看著我,你在揣摸這舞跳下來會怎么樣。我在光柱中跳自己的,不理你,你跳也罷不跳也罷,剛才的舞蹈我已經(jīng)感受了你,從肉體開始的感受,這些已經(jīng)償還了我從青年時期開始的、有些依戀的對你的想象和眺望。不過,你最后還是忍不住好奇,想看看“更性感”的舞蹈是什么,于是我就教你跳。我先問你翻滾的動作還能做不,你說能;我告訴你,必須絕對相信對方能支撐住自己,在支撐對方時,必須相信你有絕對的意志和力氣撐住對方;你說你應(yīng)該能。于是,我們像兩只交疊的蟾蜍,在草地上翻滾……
我說,王爾德說,三十歲的女人談?wù)?,四十歲的女人談愛情;因為恐懼衰老,女人們中年之后又開始瘋狂尋找愛情?你說,還有比衰老更本質(zhì)的恐懼,那就是死亡。我說,追求愛情成了抵御死亡的鈍劍?你說,女人就是這么無力和局限。我說,難道我們就無力超越?你說,除非我們超越死亡,相信有來世。我說,我看到這種恐懼讓女人暈頭轉(zhuǎn)向,女人們?yōu)榱擞腥藧圩屪约簻\薄、庸俗,迎合男人,放棄自己,整體品格都在下降。你驀然回頭,犀利地看著我,仿佛恨我一般,說,我就是的。我也狠狠地看著你,說,我也是的。
我們兩個人站住,身體微微往前傾,勾著頭,抬著眼睛,一高一低提著拳頭。我們像兩個仇敵一般地站著,我們中必須有一個哭,我們才能和解。我很自卑,我沒哭。兩個女人之間,哭的那位永遠(yuǎn)握有撒嬌任性傾訴的權(quán)力。她長我十歲,這個權(quán)力我竟沒奪到;或者,她比我更軟弱,我不能去奪這個權(quán)力。
她抱住了我,我反抱住她。從她的長發(fā)下進去,我的虎口觸到她脖子上的動脈血管,那里的鮮血像小鹿一樣、無比感性地突突直跳。我看到她分縫處的白發(fā),它們已經(jīng)斑白了;我還看到她扭動脖子時的皺紋,那里的歲月辛酸,豈是一掬淚能捧得住的?!我把手整個握住她的脖頸。
你說:失敗?。?/p>
我說:我已經(jīng)不記得勝利是什么了。人生也許是一個節(jié)節(jié)敗退的過程,但是我們不能輕易放棄任何一個山頭。
你說:你也將是我水域里的一個浮標(biāo),我會不時張望你在我的哪里。
我說:就像兩條魚,相望于江湖。
楊沐:作家。著有《飄逸的海島》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