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nèi)有一個中年婦人紅著眼睛在擺飯,看樣子是剛才哭過,從堂屋的里間還隱隱約約地傳出哭聲。
老人招待兩人坐下用飯。飯罷,秦王政忍不住問道:“貴莊今天幾乎家家戶戶都在祭奠,難道發(fā)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
老人嘆了口氣,懷疑地望著秦王政說:“小哥不是秦地人?”
原來秦地人一向好客,但自從商鞅變法后,鼓勵民間互相監(jiān)視檢舉,匿奸者與作奸犯科者同罪,城市人家早就不愿接待陌生人了,不過這種風(fēng)氣還沒波及到民風(fēng)淳樸的鄉(xiāng)間。
“我們是咸陽人,自小在趙地長大?!鼻赝跽雷约菏且豢诤愒挘挥腥绱苏f。
“難怪小哥不知道了,秦國連連與各國打仗,每年都要死不少人,尤其是二十多年前與趙國的長平之戰(zhàn),秦國十五歲以上的精壯男子差不多死傷了一半。要是按照每家死者的忌日祭奠,村子里幾百戶人家,死者上千,那天天都會有哭聲,于是公議出一個辦法,規(guī)定在每年這一天一起祭奠,免得天天有女人哭,那可真是煩死人了?!?/p>
秦王政聽得心頭一震,這樣一個小村莊,前后就戰(zhàn)死了上千人,那秦國全國應(yīng)該有多少?
“這是指長平戰(zhàn)役以來所戰(zhàn)死的人?”蒙武問老人。
“當然,要是自秦孝公建國擴疆算起,那就數(shù)也數(shù)不清了?!崩先讼萑牖貞浾f,“老朽也參加過長平之戰(zhàn),那次戰(zhàn)爭的確慘烈,本來秦律規(guī)定父子同在軍中者,父可解甲歸田,但當時我正擔(dān)任村長職務(wù),征召的人數(shù)不足,雖然我已四十多歲,但我還是帶著村里的備卒去了。我和長子同時參加了長平之戰(zhàn)?!?/p>
“老人家有幾位公子?”秦王政問。
“本來有三個,眼下一個都沒有了?!崩先吮瘒@。
“都住在哪里?”秦王政順口問,心想也許是出外經(jīng)商或游學(xué)去了。
老人用手指著堂屋中間苦笑著說:“都住在那里!”
秦王政和蒙武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在黯淡的油燈之下,看到祖宗牌位旁邊另有三個小牌位,上面的字跡看不清。但在堂屋中央掛著一塊匾額,上面“一門三忠烈”的大字卻看得很清楚,慚愧的是,匾額上的署名還是嬴政他自己。
這匾額的字不是他的親筆,每年發(fā)出多少塊這類匾額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必須有特別功勞才能得到這種匾額。
這是秦國民眾心目中的殊榮:能得到大王“親筆”題字贊揚的御匾。但秦王政自己在心里想:“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連喪三子,為這塊匾付出的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長子在武安君白起麾下任軍吏,戰(zhàn)死于長平之役,次子陣亡于攻韓之戰(zhàn),最小的兒子死在秦始皇十一年的攻鄴戰(zhàn)場上?!崩先酥钢鴫ι蠏熘囊黄床磺宓臇|西又說:“那些都是我三個兒子在戰(zhàn)場上擄獲的紀念品,其中也有歷次戰(zhàn)爭中所得到的褒獎令和勛牌。”
秦王政聽得內(nèi)心激動不已,他暗示蒙武問老人需要什么幫助,于是久在一旁沉默的蒙武說:“老人家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需要?”老人似乎聽不懂他的問話,他偏著頭想了很久,才說出一句話來:“也許我需要的是一個兒子!”
秦王政和蒙武聞言苦笑,卻聽到房間里的啜泣聲變成號啕大哭,另一個較年輕的女人聲音在細聲安慰。
老人緊皺著眉頭說:“那是老朽的老婆,自二十多年前長平之戰(zhàn)喪去長子后,哭到現(xiàn)在,每晚都哭,眼睛都哭瞎了。剛才收拾飯桌的是次媳,那兩個半大小子就是她生的,一個十二歲,一個十五歲,十五歲,嗯,明年就要參加材官訓(xùn)練,再過兩年又可以送上戰(zhàn)場了?!?/p>
秦王政和蒙武聽不出他話中的含意,不敢插嘴。
“我真的需要一個兒子!”老人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像是跟誰在生氣,“我老了,身體也不怎么好,老婆眼睛瞎了,什么都不能做,田里屋里,里里外外,全靠媳婦一個人在支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