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蓋茨的緊身衣 2

我的精神家園 作者:王小波


大概是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吧,法國有些小說家就這樣提出問題:在電影時代,小說應(yīng)該怎么寫?該看到的電影都演出來了,該聽到的廣播也播出來了。托爾斯泰在《戰(zhàn)爭與和平》里花幾十頁寫出的東西,用寬銀幕電影幾個鏡頭就能解決。還照經(jīng)典作家的寫法,沒有人愛看,頂多給電影提供腳本——如我們所知,這叫生產(chǎn)初級產(chǎn)品,在現(xiàn)代社會里地位很低。在那時,電影電視就像比爾·蓋茨的緊身衣,對藝術(shù)家來說,是天大的災(zāi)難。有人提出,小說應(yīng)該向詩歌的方向發(fā)展。還有人說,小說該著重去寫人內(nèi)心的感受。這樣就有了法國的新小說。還有人除了寫小說,還去搞搞電影,比如已故的瑪格麗特·杜拉斯。我對這些作品很感興趣,但憑良心說,除杜拉斯的《情人》之外,近十幾年來沒讀到過什么令人滿意的小說。

有人也許會提出最近風(fēng)靡一時的《廊橋遺夢》,但我以為,那不過是一部文字化的電影。假如把它編成軟件,鉆到比爾·蓋茨的緊身衣里去享受,會更過癮一些。相比之下,我寧愿要一本五迷三道的法國新小說,也不要一部《廊橋遺夢》,這是因為,從小說自身的前途來看,寫出這種東西解決不了問題。

真正的小說家不會喜歡把小說寫得像電影。我記得米蘭·昆德拉說過,小說和音樂是同質(zhì)的東西。我討厭這個說法,因為好像這世界上沒有了音樂,就說不出小說該像什么了;但也不能不承認,這種說法有些道理。小說該寫人內(nèi)在的感覺,這是沒有疑問的。但僅此還不夠,還要使這些感覺組成韻律。音樂有種連貫的、使人神往的東西,小說也該有。既然難以言狀,就叫它韻律好了。

本文的目的是要紀念已故的杜拉斯,談?wù)勊男≌f《情人》,誰知扯得這樣遠——現(xiàn)在可以進入主題。我喜歡過不少小說,比方說,喬治·奧威爾的《1984》,還有些別的書。但這些小說對我的意義都不能和《情人》相比?!?984》這樣的書對我有幫助,是幫我解決人生中的一些疑惑,而《情人》解決的是有關(guān)小說自身的疑惑。這本書的絕頂美好之處在于,它寫出一種人生的韻律。書中的性愛和生活中別的事件,都按一種韻律來組織,使我完全滿意了。就如達·芬奇畫出了他的杰作,別人不肯看,那是別人的錯,不是達·芬奇的錯;米開朗琪羅雕出了他的杰作,別人不肯看,那是別人的錯,不是米開朗琪羅的錯?,F(xiàn)代小說有這樣的杰作,人若不肯看小說,那是人的錯,不是小說的錯。杜拉斯寫過《華北情人》后說,我最終還原成小說家了。這就是說,只有書寫文本能使她獲得敘事藝術(shù)的精髓。這個結(jié)論使我滿意,既不羨慕電影的鏡頭,也不羨慕比爾·蓋茨的緊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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