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一個文人處死,能否讓一段歷史變成空白、無語、沉默?將一個文人處死,能否讓一段史實再無記載,美丑再無評說,黑白同一顏色,清濁同一源流?將一個文人處死,能否杜絕世人根據(jù)史書進行價值判斷的文化習慣?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因為將一個文人處死,或?qū)⒍鄠€文人處死(秦始皇的坑儒),歷史都不會被“處死”——盡管“歷史”這個詞在某些人的眼中顯得壓迫沉重,累贅多余。但東漢末年官居司徒(掌教化,位列三公)的王允可不這么想。在是否該判蔡邕死刑的問題上,王允的思維模式是,只要將蔡邕判處死刑,東漢的歷史就會隨著蔡邕的死亡而全部消失;只要蔡邕不修這段漢史,時過境遷,東漢的江山物語都成寂寂廢墟,黃土荊棘,深埋地下,沒人貶損,也沒人褒揚,闃無聲息,什么也沒有了,就像東漢從來沒有存在過。千秋功罪,皆是文人多事,搖筆揮刀,灑墨刻簡,攪起波瀾??鬃幼鳌洞呵铩罚瑏y臣賊子懼,史魚如矢之直,也備受贊嘆。如果沒有《春秋》,沒有史魚,那就一切的煩擾是非都沒有了。所以能避免這些麻煩的最好方法,不是讓世界不發(fā)生戰(zhàn)爭、動亂、陰謀、爭斗、傾軋——這些是必然要發(fā)生的,就連玉皇大帝也制止不了,何況他區(qū)區(qū)一個司徒。該發(fā)生的事總是要發(fā)生的,但只要沒有被記錄下來,就等于沒有發(fā)生。王允決定在后一件事上狠下工夫。他之力主處死蔡邕,就是妄想讓一段歷史與一個文人一同死去。
蔡邕是東漢末年一位大名士,他的詩、文章、書法、音樂的造詣都堪稱精妙;他是個大孝子,母親患病,他曾三年不脫衣服,在床前服侍;他與叔父、堂兄弟們一起生活,三世不分財;他還有一個著名女兒蔡文姬。蔡邕性好黃老,既然性好黃老,必是天下騷動,我自不動;天香月色,本是有味有姿,我心清涼,觀天為空空緲緲,觀月為片片飛霜,個人修為不雜煙火氣。
他寫文章說:“是以君子推微達著,尋端見緒,履霜知冰,踐露知暑。時行則行,時止則止,消息盈沖,取諸天紀。利用遭泰,可與處否,樂天知命,持神任己?!钡c行往往會發(fā)生齟齬,世上極少有人能夠做到知與行完全一致的。那原因,有為形勢所迫身不由己的,有意志薄弱難以把持的,有為身家之累違心而行的,有逢場作戲隨意為之的。蔡邕文章寫得透徹明白,可他先向皇帝上奏書,得罪,下洛陽大獄,幾乎致死。死里逃生后又趟了董卓的渾水,終至“名澆身毀”。他幾時做到“履霜知冰,踐露知暑。時行則行,時止則止”?心靈、語言、行動,這三者之間到底存在著多大的差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