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靈魂(1)

星光下的靈魂 作者:畢淑敏


靈魂這個東西的有無,在沒有宗教信仰的人這兒,一直是懸案。就算是虔誠的祥林嫂,到了快要逝去的時候,也對此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質(zhì)疑。她挎著自己的討飯筐,一遍又一遍地追問——人到底有沒有魂靈呢?

我以為,靈魂不是一個如何死的問題,而是一個如何生的問題。人思考死亡,是為了更好地生存。

我年輕時候,在藏北高原海拔6000米以上的曠野,在我用自己的雨衣搭起的簡易帳篷縫隙里,在雪寒冰重的黎明,看到過這一生中最大尺寸的星辰。正是最黑暗的時刻,月亮悄聲隱沒,唯有群星閃爍。地上的冰原反射著天上的星海,恍惚中,我已置身星際的360度裹繞。

阿里的時間晶瑩剔透,那是冰和星的曠世合謀。

星空教給我最重要的知識,是人類的渺小。面對星空的時候,你會覺得,人是多么微不足道的淺薄存在,短暫到不可言說。

我知道在犯罪的類型中,有一種叫做“激情殺人”。我相信在自殺的例子中,也一定有一種“激情自殺”。

那一段時間的白晝,我總處于這種澎湃激情之中??岷羞B續(xù)一個月每日百里路的艱苦行軍,精疲力竭,無數(shù)次想到自戕。只因不忍連累無辜,一次次錯失良機(jī),才耽擱著終未死成,活到了這一個凝視滿天星光的夜晚。在新的一天里,我還可以繼續(xù)尋找死亡契機(jī)。不管千難萬險,想死總會死得成。到底自殺還是不殺,我要做一個最終的決定。

那一刻,意亂情迷。仰看星光,想起之前的某一天,女戰(zhàn)友對我說:“那些男兵總在背后議論你?!?/p>

部隊里上千個男兵,僅幾個女兵。被男人們議論實在太正常了。我淡然不答。

她說:“你就不想知道他們都說你些啥嗎?”

為了不讓女友覺得受到冷落,我平靜地說:“還不是身材相貌品頭論足。我不想知道?!?/p>

女戰(zhàn)友說:“這一次,還真不是議論長相什么的,他們說的是你的精神?!?/p>

我想笑,強(qiáng)忍住不笑。說:“我才不信有人能看穿我的精神?!?/p>

戰(zhàn)友說:“他們倒是沒能看穿你。他們只是說你可能有精神病?!?/p>

到了這會兒,實在忍不住,我只好笑出聲,說:“我若是有病,衛(wèi)生科長就住咱們對門,早該看出來,也輪不到他們下診斷。他們有何證據(jù)?”

戰(zhàn)友說:“男兵們其實很不老實,總在暗處觀察你,誰讓你是我們的班長呢。他們說,經(jīng)常眼睜睜地看到你無緣無故地齜牙一笑,好像面前站著一個隱形之人。在他們的家鄉(xiāng)農(nóng)村,只有神經(jīng)出了嚴(yán)重毛病的女人,才會這樣靈魂出竅?!?/p>

我把腦袋偏到戰(zhàn)友面前,說:“那你看我像精神病人嗎?”

戰(zhàn)友說:“我當(dāng)然知道你精神上沒毛病??赡阏娴南袼麄冋f的那樣,在空無一人的時候,會獨自對著空氣微笑嗎?”

她等了半天,我終于什么也沒回答。其實我想告訴她,真的。我會。

當(dāng)你看到高原氧氣稀薄的空中,云彩若藕青蓮花肆意鋪排時,你能不微笑嗎?當(dāng)你看到萬年冰雪如巨大藍(lán)鉆反射金光欲刺瞎人雙眼時,你能不微笑嗎?當(dāng)你知道唯物主義說——物質(zhì)不滅,你能不微笑嗎?我萬分喜愛這個說法,哪怕是岡底斯山的一片凝雪,喜馬拉雅的一根鷹羽,獅泉河水的一粒銀砂,我自己的一丸冷淚……都絕不會真正消失,只是由此及彼周而復(fù)始,都會在風(fēng)流云散后再次出發(fā)循環(huán)。一想到這一點,無論那時我是獨自在一個戰(zhàn)士的屁股上打針,還是單槍匹馬地挑著沉重雙桶在山坳取水,都會自得其樂地抿嘴微笑。僅僅微笑是不夠的,應(yīng)該大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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