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 年 十八 歲
因不愿以小學教師為終身職業(yè),暗中準備投考大學。
是年三月,孫中山先生不幸在北京逝世,噩耗傳出,舉國同悲,即一潭死水之三師,亦受重大震動,學生自治會出面舉行追悼會。我那時已算高班同學,親撰、親寫挽聯(lián),懸之禮堂。追悼會肅穆之空氣,為前所未見。
過不了幾天,學生會又請惲代英先生來演講,剖析國內外形勢及孫先生畢生之貢獻,條理分明,而說服力、鼓動性極強烈,為我生平所僅見。自惲先生演講后,學生中暗中參加國共兩黨者頗多。
我也躍躍欲試,曾探聽門徑,后聞我所鄙視的同鄉(xiāng)潘國俊也已加入國民黨,因而作罷。
6 月 1 日,聞悉上海南京路發(fā)生英軍屠殺群眾之大血案,群情憤激,學生會決定全體列隊去參加無錫全市之罷課、罷市的抗議游行,集合地點在城中心公園,沿途商店亦多有閉門罷市者。各校集合者計有縣錫中、私立錫中及國學專修館等,以三師隊伍為最長,出發(fā)在鬧市游行,喊“反對英帝國主義殘暴屠殺我同胞" 等口號外,還分若干小隊,分頭赴近郊及農村宣傳。我參加南門外小隊,該處多進城賣菜、賣柴農民。我曾站在市口一小石臺上,高聲演說英帝國主義暴行,簡述國內外情勢,大都復述惲代英氏所闡述者,亦聲嘶力竭,頗有數(shù)十農民駐足凝神而聽,此為我生平第一次所作的公開演講。
暑假中,曾借文憑與朱百瑞同至南京投考東南大學,未被錄取。該校為東南最高學府,校長為郭秉文,校舍寬大,其孟芳圖書館及工字房、田字房尤有名。南京市內,尚駛有小火車,往來下關至市中心。
自中山先生逝世,繼之發(fā)生“五卅慘案",全國民氣驟為發(fā)揚。廣州發(fā)動之國民革命運動,影響到上海。《東方雜志》曾刊出蔣介石戎裝與張靜江、鮑羅廷等合影;嗣后又刊出廣州一般輿論,青年激進團體謂應慎防新軍閥之誕生。吳稚暉則力言當前并無產生新軍閥之跡象。
暑假后,升人本科三年級,班級選舉,同學又一致選我為正級長,錢德升為副級長,校長無法再否決,只能承認。是年學校老訓育主任陸小槎先生退休,新訓育主任為溧陽人沈同文先生。教務主任錢基博 (子泉) 先生,受上海光華大學聘為教授,由理化教師陸靜生先生繼任。
1926 年 十九 歲
上半年決意再借文憑投考大學,每日放棄休息及課余操時間,而自修室隔壁適有一空房,堆放不用桌椅,我乃拆去其鎖柄,自己關閉在內,潛心補習英文、數(shù)學。在學期考試時,故意不參加自己最有把握之史、地兩門考試,做破釜沉舟之打算。蓋師范章程,畢業(yè)生必在小學教課兩年,才得投考大學;又規(guī)定凡學生有兩門功課考試不及格者開除。我兩門不參加考試,任學校開除,自以為可免于服務兩年之限制矣。
聞本年清華招考,可在理化及生物中任擇其一,我對理化無把握,生物學則頗有自信。而該校又在南方假南洋大學 (今交通大學) 為考場,乃借得高班畢業(yè)同學徐錫華、朱嘉聲兩兄之文憑與百瑞弟同去應考。
此為我首次到滬。租住浙江路二馬路口之一小旅社,每餐僅吃一碗陽春面 (光面) 或咸泡飯充饑,代價僅小洋一角余至二角。
餐畢,即由日升樓站乘五路電車至法大馬路,轉乘二路車至徐家匯應考。
考兩日事畢,時小學同學潘志涵兄 卜居閘北寶山里 (在蘇州教會之晏成中學讀書),曾由其向導一切。
考畢返宜,等待發(fā)榜。榜未發(fā)前,三師之開除通知書已到,幸郵差將信投我手中,我秘不向母親報告,免受責罵。及《申報》刊出清華錄取名單 (全部共取八十名),我手抖眼花,幾乎看不清字跡,最后定神審視,徐錫華名字赫然列入其中,心頭為之一暢,心中積石落地矣。百瑞未錄取,慰以下次再努力。
清華在去年已改新制 (即不再為留美預備學校),但親友震于清華之名,有力者都愿幫忙,經(jīng)母親竭力籌措,糾會并借貸,勉力籌湊二百元,作為人校一切費用。
同城考取清華者,尚有洪寶林兄,經(jīng)商定同行。
洪兄也是初次赴京。8 月底別母辭親啟行后,先乘火車至浦口。是時長江不僅無一橋可通,連后來的輪渡也未設計。黃水滔滔,僅有小劃子可渡,由我坐守行李,洪兄去與船佚討價還價,最后以兩元定價,送至彼岸。
登浦口后,各自背行李,直奔車站。洪兄找到“茶房車’的門路,每人付小費兩元,然后登車,車廂較普通車為空,入夜可在條凳上舒腿睡下。我乃與洪兄輪流休息,歷兩天兩夜始到北京。
有洪兄的姐夫來接,一切平善,出站后即赴其姐姐家休息。洪兄姐夫在交通銀行工作,家住前門西司法部街。我首次人京,看到皇城之氣象,心胸頓覺開闊,無隆北京大學之生每以天下為己任也。
翌日,合雇一輛馬車,由天安門轉至西單、西四,由西直門出城,一路平房小屋,出城后更崎嶇土路,自晨 9 時出發(fā),至清華園已傍晚,即注冊領人第三院宿舍,旋即晚飯安息。
第二天,偕同學參觀全校舍,真是遼曠無際,建筑則崇樓杰閣,美輪美奐,設備完美而西化,恍如置身中西合璧之大觀園。主要建筑有大禮堂、圖書館、體育館、科學館;前二者都以軟木鋪地,圖書館書庫且以玻璃為間隔,且開架任師生人內翻閱。學生宿舍及起居間,計分第一、第二、第三三院。第一院有樓,蓋清華學校初創(chuàng)時建筑。第三院則新制學生宿舍,咸平房,二人一室,鋼絲床、書桌、書架、凳椅各有一套。窗外草地及操場則綠草如茵,間以繁花,休息有靠椅,口渴則隨處有消毒之自來水,噴涌而出,可掬而飲之。各主要建筑均有各色大理石所間隔之廁所,手紙且多為進口之五色波紋軟紙。飯廳則六人一桌,四小菜,四大菜,米飯、白饃咸備;早餐亦四碟小菜一點心、白粥。學生每人發(fā)兩口袋,寫明房號姓名,換洗衣服床單等每晨納人口袋,有工役取去,晚間即已洗凈折疊整齊,連口袋置放床隅。我從小為窮學生,一旦處身此環(huán)境,仿佛劉阮上天臺矣。
我選的是政治系,除國文外,其余均外國課本,授課時師生都以英語直接講課、提問,我最初極費力,以后逐漸跟上。
教師中給我印象最深者,一為楊樹達先生,博學多識,授國文,講解明晰;一為外籍英語教師溫德先生,講課不厭其煩,務求每一學生徹底了解課文;一為教授生物學之錢崇澍先生,我選是科,得以融會貫通生物各門之基本知識,助教似是劉先生,輔導實驗,亦耐心講解;一為體育老師馬約翰先生,臉色紅潤,對新生都要脫光檢查,每生規(guī)定有一鐵箱,置放衣服,馬先生一一鼓勵學生游泳及跳木馬等;尚有陳福田先生,為澳洲華僑,不會說華語,亦以英語授課。每日下午4 時以后,圖書館、宿舍一律上鎖,俾學生全部赴操場及體育館從事體育運動。馬先生畢生從事清華體育教育(每屆華北及全國運動會,均任總裁判),后年逾八旬,仍童顏白發(fā)。我 50 年代在全國人大開會時仍仰瞻其豐采談吐,不圖在“文革”時被誣為叛徒、特務,可見所謂造反派之全無常識。溫德先生熱愛中國,1986 年曾聞其壽高百齡,猶矍鑠安住清華,我衷心祝禱先生能壽登百廿歲,永為師表。
校中心有工字廳,署“水木清華",朱欄彩飾,中為正廳,廳后臨有一池,四周樹木蔥郁,半池殘荷,假山曲折,蓋原主人那桐所營。每周六有跳舞等交誼會,培養(yǎng)出洋習慣,我曾在此聽趙元任先生之方言表演。
學校設有國學研究院,教授為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李濟諸大師。間在周六在一院作公開演講。我曾聽過梁任公先生所講之歷史研究法及書法要領。王靜安先生仍小辮作遺老裝,所演講之“王莽量衡" 則不唯考證清晰,且制有實物,聽者得益不少。
半年清華生活,使我各科學識有極大長進。每晚常喜鉆人書庫,翻閱大英百科全書及自創(chuàng)刊號起之《東方雜志》等,必至閉館鈴響,始猛然驚覺,匆匆離館,蓋對近代時事刊物,特有濃厚興趣也。
不圖學期考試畢后,忽接教務長梅月涵先生 (校長為曹云祥先生) 通知,約在其寓所面談,至則梅先生問我:“你對母校校長有何疙瘩?" 我不解。梅先生藹然詳述 ,謂三師校長曾連函舉發(fā)我借文憑應試事,清華答以該生投考時之照片與入學時核對無誤;且該生入學后品學兼優(yōu),似不應追究。但三師復函洶洶,并附來我及徐錫華之本人照片,聲稱如再不開革,將向教育部控告云。
月涵先生并溫言慰勉,謂人生難免無挫折,要在有再接再厲、屢仆屢起之決心。言畢,出示一寫就之致南開張伯苓先生介紹信,并言:“伯苓先生為我中學老校長。我懇介你去南開學習半年,明夏再來清華插入二年級。" 其委曲愛護青年之一片苦心,使我熱淚潸潸而下,其熱心適與三師校長之必欲逼青年于死地適形成一鮮明對照。
不愿驚動同學,翌日昧爽,即清理行李,灑淚告別清華園,移居城內東四炒面胡同舅父家,蓋一大雜院也。
天津《庸報》是年甫創(chuàng)刊,社長為董顯光,總經(jīng)理為蔣光堂,創(chuàng)刊時征文,我幸獲首選,獎金十元,乃急通知該報寒假中通信地址。不久,該報果派人送來白洋十元,出具收據(jù)作證。此為我在報刊發(fā)表文字之濫觴,亦為我筆耕之首筆收入。然茫茫人海,則有走投無路之感。
最難處置者,好友朱百瑞已由其叔接到錦州,準備自修一年,再投考清華。寒假前且已寄來免票乘車證 (其叔在錦州車站任副站長),盼寒假赴錦州度歲,如知我已離清華,豈不影響其前進銳志?
我即以《庸報》所得之十元稿費,作為零用,仍照原計劃赴錦,臨行以電話通知舅父,因舅父常恐我經(jīng)此打擊,遽尋短見也。
舅父多年在華洋義賑會工作,因嗜好難戒,家用甚拮據(jù),對我雖愛護有心,援助乏力。
我在錦州強為歡笑,度過春節(jié)。錦州城很小,蓋吳三桂駐守時所筑,彈丸小城,有陳圓圓梳妝臺等“古跡"。吳偉業(yè)詩中有“沖冠一怒為紅顏’,謂其愛妾被李自成部下奪去,因而投清,可見陳圓圓從未出關,何來梳妝臺乎?
在錦有一事可記,曾托百瑞向其母夫人請示,表明我愛慕嘉稚之忱,愿結為終身伴侶,百瑞欣然贊同。此為我在顛沛中對前途有自信心之表示?! ?/p>
由錦回京,即轉赴保定。初擬在父親身邊自修半年,再考大學;乃默察姨氏待之殊冷漠,父親亦寄人籬下,難以自主。適河北大學招插班生,乃變計人河大。蓋南開所費不貲,父親又收入甚菲,斷無力供應,不得不重違梅月涵先生之好意矣。
河北大學為省立,由舊式書院所改建,設有醫(yī)、農、文、法四院,我考入法學院,課文全用陳舊六法全書,我意在暫得一棲身地,仍銳意自修,生活則不愿加重父親負擔,往往就校門外小吃店吃炒餅或啃火燒果腹,視半年前在清華,頓如天霄墮落人間地獄矣。
時段祺瑞執(zhí)政府已垮臺,北京政壇由顧維鈞政府暫維殘局,京津一帶落人奉系軍閥控制下,直魯聯(lián)軍幫辦褚玉璞出任直隸省督辦,名義上還兼任河北大學校長。張宗昌曾自稱為“綠林大學畢業(yè)生”。準此,則我亦為“綠林大學”一名學生矣。
當時京漢鐵路動輒欠薪數(shù)月,我不忍向父親要零用,增加其負擔,恒以火燒、粗糲度其枵腹,時有同班好友伍知威,兼任學校圖書室出納員,得每月約二十元之津貼,恒周濟我之窘?jīng)r。
星期天常步行人西門,逛天華市場及紫河套之破爛市場。進城途中,必經(jīng)有名之第二師范。解放后,我看到《紅旗譜》和《野火春風斗古城》等故事片,對其背景人物,特感親切,況如身歷其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