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倫敦十余載,每進(jìn)入12月,街街火樹銀花,戶戶張燈結(jié)彩。我這異鄉(xiāng)人,總是隔岸觀火,心里惆悵莫名。收賀卡,也買來賀卡,寫上祝福郵走。夜里,有可愛的小孩子們挨家挨戶唱圣誕歌。按習(xí)俗給巧克力糖果,一關(guān)上門,與家人對影成六人。
吃過別人家N次圣誕大餐,火雞差不離皆成了老太太的肉,牙齒如鋸,卻難下咽。若是自家非吃火雞,倒是情愿火雞腿,酒鹽油浸透,放點(diǎn)水,水蒸干,上盤,像鹽焗雞。講究的英國人說,僅是火雞腿,那可不是過圣誕節(jié)。
有一年感恩節(jié)在加州伯克利大學(xué)開會,好友設(shè)家宴,邀請到會者參加。一聽吃火雞,我表情不怎地。好友說,嘗一下我的火雞吧,或許不一樣。他家客廳在二樓,一樓是他的大書房兼臥室,全是堆至屋頂?shù)臅?,還有一架大鋼琴。好友帶我到花園,有一個大瓦罐在花叢中,煞是醒目。好友說,那是用來做吃的。
蠟燭點(diǎn)亮,主客落座,空氣里溢滿葡萄酒香。一只大火雞端上桌來,熏過,如臘肉的味道兒,看相也極好,誘人直掉口水。從火雞肚里掏出小洋白菜、土豆泥、面團(tuán)、腌蘋果,雞肝汁調(diào)料。切一片送入嘴里,果然味美,舒軟有致。我驚喜地看著好友。他說,火雞就是用花園里的瓦罐熏烤的,一天一夜,用小火侍候。這夜晚因?yàn)橛羞@只火雞,變得溫情脈脈,與好友多年不見的距離,也一下子縮短。
還有一年圣誕,在慕尼黑旅行。朋友邀我去她家過圣誕,傳統(tǒng)是吃魚。她、她母親、丈夫和我,一共四個人,一人一條虹鱒魚。家住湖邊,與魚店約好,圣誕前夕去拿新鮮的魚。結(jié)果我一看魚,條條肥壯,一個人根本吃不完,身為廚師的我建議只做兩條。大家反復(fù)討論,最后決定先吃兩條,若不夠再做。要做整魚,只得用大鐵鍋。油熱后,爆姜絲蒜,倒入水,放入香草和火腿蘑菇,放魚,澆上杜松子酒,蓋上蓋,二十分鐘后即好。朋友為過世的父親擺了盤,盛了魚。四個人為他舉杯。她母親自從丈夫走后一直傷心,這圣誕之魚易接近天堂之魂。
那晚我睡在她家客房,想著不在人世的父親,想著遠(yuǎn)在山城的母親。母親是不過圣誕的,到她去年走后,我整理遺物,發(fā)現(xiàn)她把歷年我寄給她的所有圣誕卡都保存著,有一張是一個女孩子站在圣誕樹下,樹上有一只大火雞。
有字歪歪地寫著:“祝爸爸媽媽圣誕快樂。希望能為你們做火雞?!?/p>
是我的筆跡,已發(fā)黃了。上面的日期是1991年。我常年離開父母,從未有一個圣誕節(jié),和他們度過。想來媽媽心底里一定盼著我做火雞,一直盼著。而我,忘了。
今年圣誕,11月末就準(zhǔn)備了圣誕樹,12月中旬才陸續(xù)裝點(diǎn),只是北京店里無火雞出售。費(fèi)盡心思,終在燕莎國際超市買到一只美國原裝7公斤重的火雞。用胡椒和鹽、伏特加酒抹過火雞內(nèi)外,密封好放在陽臺挨盡寒風(fēng),三天后解開,火雞已有股濃濃香味。皮上抹黃油,肚子里塞栗子、茴香菜、精選鴨肉、牛肉、面包、蘑菇、紅蘿卜、土豆、迷迭香草,大火220度烤著。
手里握一杯香檳酒,馬斯卡尼的歌劇《鄉(xiāng)村騎士》從客廳遠(yuǎn)遠(yuǎn)傳來,圖里杜的詠嘆調(diào),揪著心痛。一小時過去,又一杯香檳握在手中。兩小時過去,烤箱鈴響。端出黃澄澄的火雞,香氣撲鼻而來,止不住淚水滴到上面,皆成鹽粒,厚厚的一層。爸爸媽媽你們不會覺得咸。你們安靜地坐在客人中間。第一次用刀叉,也一點(diǎn)不生不俗,慢慢地劃一小塊,送入嘴里,咀嚼著,享受地閉上眼睛。
我歡喜異常,走到你們身邊,生怕客人們聽見,俯下身來悄悄地說:“謝謝你,爸爸。謝謝你,媽媽。圣誕快樂,天天快樂!”
轉(zhuǎn)身看鏡,都說鏡子可傳達(dá)這世界與另一世界的信息,那么只要可能,我都想如此:以后年年圣誕能在餐桌上與父母之魂相見,即使就一分鐘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