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從那時候開始,寫這本書,就不僅僅是“自己想要做的一件事”了,而是“必須做的事情”了——我在那時候才恍惚明白寫作的意義——寫作不僅僅是種技能,是表達,而更是讓自己和他人“看見”更多人、看見“世界”的更多可能、讓每個人的人生體驗盡可能完整的路徑。
這樣的認識下,寫作注定是艱難的。
在正式從事媒體工作之前,我是個文學青年,之所以做媒體,最初的原因是為了養(yǎng)活自己,同時暗自懷抱著的目標是:以現(xiàn)實的復雜鍛煉自我的筆力,然后回歸文學。在做媒體的這十一年,我寫了二百六七十萬字的報道,這讓我明白,媒體寫作另外有復雜寬廣的空問,也讓我自以為已經(jīng)積累了足夠的筆力,可以面對自我,面對我在乎的一切人。
然而當我真正動筆時,才發(fā)覺,這無疑像一個醫(yī)生.最終把手術刀劃向自己。寫別人時,可以模擬對象的痛感,但最終不用承擔。而在寫這本書時,每一筆每一刀的痛楚,都可以通過我敲打的一個字句,直接、完整地傳達到我的內(nèi)心。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或許這才是寫作真正的感覺。也才理解,為什么許多作家的第一本都是從自己和自己在乎的部分寫起:或許只有當一個寫作者,徹徹底底地解剖過自我一次,他書寫起其他每個肉體,才會足夠的尊敬和理解。
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有一些文章就像是從自己的骨頭里摳出來的。那些因為太過在乎、太過珍貴,而被自己刻在骨頭里的故事,最終通過文字,一點點重新被“拓”出來,呈現(xiàn)出當時的樣子和感受。我是在寫《母親的房子》的時候,才真正看見并理解,母親那永遠說不出口的愛情;在寫《皮囊》時,才明白阿太試圖留給我的最好的遺產(chǎn);寫《我的神明朋友》時,才知道人是需要如何的幫助才能讓自己從情感的巨大沖擊中逃脫……這次的寫作讓我最終盡可能地“看見”我想珍惜的人,也讓我清晰地看到,藏在人生里的,那些我們始終要回答的問題。
人各有異,這是一種幸運:一個個風格迥異的人,構成了我們所能體會到的豐富的世界。但人本質(zhì)上又那么一致,這也是一種幸運:如果有心,便能通過這共通的部分,最終看見彼此,映照出彼此,溫暖彼此。
這是我認為的“寫作的終極意義”,這是我認為的“閱讀的終極意義”。我因此多么希望,這本書能幫助或提醒讀者,“看見”自己,“看見”更多人。
以這本書獻給已經(jīng)離世的父親、阿太,獻給陪伴著我的母親、妻子、姐姐和女兒。
我愛你們,而且我知道,你們也那么愛我。
蔡崇達
2014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