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擁抱,你有什么可以告訴我們的嗎?”
電話是雜志社的女孩子打來的,聲音嬌滴滴,她說要采訪我,希望我為她說幾分鐘話,她說,照錄下來,就是文章了。
可是,關(guān)于擁抱,難道我就能像背書一樣在電話里背給她聽嗎?此時,此地,按鈕、說話,五分鐘,限題,由別人記錄,稿費,當(dāng)然也算她的。世上哪有這種霸權(quán)?
而且,她問我的問題是如此深沉隱秘,怎能在電話上作“按鈕就開腔”的機械反應(yīng)?
“對不起,我沒有辦法跟你在電話里說?!?/p>
“隨便談一談嘛!”
“對不起,我也沒有辦法隨便談一談。”
掛上電話,一方面是輕微的被打擾的不快,一方面也是自慶,慶幸自己逃出來了。報章雜志近來流行“企劃作業(yè)”,喜歡把寫作者納入編輯的“主題構(gòu)想”。作者于是身不由己,只好跟著編輯的調(diào)子起舞。我此番逃了出來,真是大幸。
關(guān)于擁抱,我其實很想說幾句話,但我只想等我自己興起時才起舞。
有天下午,我去看畫展,畫家因自小腦性麻痹,不能說話。我在會場走了兩圈,欣賞她明艷渾灑如南方陽光的色彩,以及潑墨般揮縱自如的筆力。這個女子,自出生,便與自己的肢體相搏,她五官曲扭,不能說話,靠“畫字”和人溝通,卻也居然在美國念到研究所。她畫展前托人跟我說,她讀過我的書,想見我,可不可以請我去赴她的畫展。
我走到她面前,撕了一張紙,寫了一行字,告訴她我喜歡她的畫。
她立刻跳起來,撲在我身上,將我擁住。
和人作“禮貌式的擁抱”或“熱情的擁抱”,兩種經(jīng)驗我都不陌生。但此刻被人一下死命抱住的經(jīng)驗卻讓我大吃一驚——但一切發(fā)生得又那么自然,她拿捏不穩(wěn)自己的肌肉,她無法輕輕擁住我,她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似的,抱住我不放,那其間有絕對的信任和友愛。
接下來,我們又在紙上交談了一會。她的字就書法言可算極丑,東支西離,有如鬼畫符,但她的眼神清純旺熾,使她寫給我的字,字字讀來如純鋼如精金。
我走出畫廊,在南海路上癡立。
這樣不服輸于命運的女子,這樣快樂自適的畫,這樣猛烈強悍的擁抱……我一時還不能調(diào)適過來。沿著茄冬樹,我慢慢地走,一面努力用緩緩的速度,將她剛才擁抱我的那份離奇的大力道,緊緊擁入我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