羈泊的人總是要回憶,回憶不過是在還往昔的債吧。流水光影間的一雨一木,一顰一笑,均是我們在往日間欠下的債務(wù)。
回憶最好的色調(diào),如陽光黃昏最初暗下來的光陰,在小巷斑駁的粉墻,在拓片一樣延綿的黛瓦,像玻璃杯上淡黃的茶漬;或是一個孩子拿著他的小板凳,安安靜靜坐在奶奶的身邊,奶奶縫著他剛剛掛破的衣衫,厚厚的老花鏡微微混濁的顏色;或是卷簾的屋內(nèi),手持一管,在素宣上揮毫,案幾之上燈罩里的鵝黃掩衣而立,仿佛裹著一層脈脈的薄霜;或是淡淡的雨后,斜暉屋檐下、水井旁、電桿下、梧桐香樟桂花樹邊暗綠的苔蘚;或是少年的午后的夢,惺忪著眼睛,摸一摸醒來的想象和記憶;或是打谷場上,堆滿谷子的坪地上可能安詳睡眠的顏色,夕陽在這一刻,很婉約的微黃;或是,初晨,剛剛掀開紗布的豆腐,熱氣淡淡地浮了上來,賣豆腐的女人云鬢在霧氣里;或是藤影間,一家人吃飯吃酒吃煙熏茶的顏色……
回憶的色調(diào)是故識許久,卻又是剛剛被發(fā)現(xiàn)的顏色,如我們與一個婉約的女子一見如故,或是看一眼就愛上了她,回憶啊,看是萍水相逢,其實(shí)故知多年。
這樣說下去,舊雨的題目愈發(fā)地覺得有種審美上的詩意,因?yàn)榕f雨是回憶間的物質(zhì)和精神,傳神的詩意,傳干凈之神。周作人寫過《苦雨》,盡管苦不堪言,但也是詩意的,把苦日子過出詩意,是一個藝術(shù)家的情懷。
雨霧間,羈泊異鄉(xiāng)的人在微笑,這是一個浪子的顏色,一種浪跡天涯或闖蕩天下或他鄉(xiāng)游牧的顏色。我離開故土的時候,就是滂沱的雨。舊巷的香樟顏色如積雪融化,天空我看不清楚,是大片大片空蒙的紫,且濃且淡,我提著兩大袋子的書遠(yuǎn)行,好像靈魂一定是從書間讀出來似的。
于回憶的精神,不知道在那一刻我是出發(fā)還是已經(jīng)到達(dá)。轉(zhuǎn)瞬間,年代的長短、故土的氣息如幾案間插在瓶間的紫草,若有若無,歲月終是不深不淺了。
雨,是歸依與游牧間最好的調(diào)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