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把我喊進屋,拍拍我肩上頭上絨絨的雪花,給我戴上一頂她在秋天織好的羊毛帽,說:“去烤火吧。”父親在火廬間早已燒好了一爐旺火,爐火鮮紅跳躍,像老百姓們爐火純青的小日子?;鹈畿f躥,它們上面懸掛著的臘肉被熏得油光閃亮。
我仰著頭,火廬里氤氳著白色的煙霧。老房子光線昏暗,煙霧如云帳蕩蕩,屋子里愈發(fā)的昏暗?;璋甸g的煙霧如徘徊在故鄉(xiāng)的回憶,也是盈盈蕩蕩?;貞浤晟匍g這樣昂著頭望著明瓦是內(nèi)心喜悅的,其樂融融,像讀廢名戴名世的詩,流動間的美,生動之美。明瓦斜斜嵌在屋頂,也是明晃晃的,一層銀白正在它的身上融化,人間的煙火彌漫在黛瓦的屋頂,或是整個冬天的屋頂。煙霧和雪花難分彼此,煙非煙,霧非霧,雪非雪,像白居易和李白一樣,都喜歡說“花非花,霧非霧”,都喜歡“酒”,難分彼此。難以區(qū)分他們的“彼此”的,其實是少年的我。
雪還在無聲地落,有人彎著腰在雪中撿著折斷的香樟枝,用來烤火。他抱著一懷的殘枝,腳印在雪間,一深,一淺。
兒時的故鄉(xiāng)經(jīng)常有大雪。飛雪欲來時,朔風(fēng)割面,密云昏黃。母親從屋外回來時,搓著凍得通紅的手,微微嘆口氣:“要落雪了,這風(fēng)都浸到骨頭里了。”這樣的大冷天,她就會在我的雨鞋中再加上一雙厚厚的鞋墊,坐在課堂上,我的雙腳總是暖烘烘的,說不出話的舒服。說不出話就是無語,無語的幸福啊,在童年間比比皆是,俯拾即是。
早讀課間,心情歡喜,搖頭晃腦大聲朗讀著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一個孩子怎能領(lǐng)會詩人孤獨的心境?他的心飛離書本,只在天空中。忍不住老要看看窗外的天,玻璃上一團霧水,其實什么也看不見。他趁老師沒注意,飛快地用手一擦玻璃,露出一抹教室外昏黃的天,但玻璃很快就被霧氣模糊,窗外依然影影綽綽。有時候,我喜歡在霧蒙蒙的玻璃上用指頭寫字,寫“笨蛋”、“你傻”之類,然后讓同學(xué)看,同學(xué)一看,眼珠子都要蹦出來了。我就笑:“我又不是說你,你那么生氣干嗎?”不寫字時,我就畫畫,畫星星畫彎月亮畫長胡子的太陽公公畫短腿的仙鶴畫肥胖的小狗畫少了只翅膀的小鳥。同學(xué)吳建偉說我畫的小鳥比他們家生孩子的母雞還胖,我很不服氣,鳥就不能比雞胖?
在窗玻璃上畫畫,水痕淡淡,瀠瀠脈脈,剛剛下筆,就要模糊,因為霧氣又浮了上來。畫是虛無的,喜悅卻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