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傳說難道不是十分壯烈又異常優(yōu)美嗎？難道還不能劇烈地?fù)軇用恳粋€人的心弦嗎？

然而對一個稍微細心的人來說，其中的矛盾卻是太顯而易見了。美人松的粉紅色的樹皮，百年，千年，萬年以前，早已成為定局。哪里可能是在五六十年前才變成了紅色的呢？編這一段故事的老百姓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也寧愿相信這個民間傳說。但是，我在上面提到的那個不大不小的矛盾，實在是太明顯了；即使相信了，心也難安，而理也難得。

我苦思苦想，排解不開，在恍惚迷離中，時間忽然倒轉(zhuǎn)回去了數(shù)千年，數(shù)萬年，說不清多少年。我進入了一場幻覺，看到了長白山下百里松海的大大小小的、老老少少的松樹們聚集在一起開會。一棵萬年古松當(dāng)了主席，議題只有一個，就是向長白山土地抗議：為什么他們這一批頂撐青天碧染宇宙的松樹，只能在長白山腳下生長，連半山都不允許去呢？這未免太不公平，太不合理了。于是悻悻然，憤憤然，群情激昂，決議立即上山。數(shù)百萬棵松樹，形成大軍，以排山倒海之勢，所向無前之威，棵棵奮勇登山，一時喧聲直達三十三天。此時山神土地勃然大怒，咒起了狂風(fēng)暴雨，打向松樹大軍。大軍不敵，頃刻潰敗，棄甲曳兵，逃回山下。從此樂天知命，安居樂業(yè)，莽莽蒼蒼，百里松海，一直綠到今天。

眾松中的美人松，除了登山泄憤的目的以外，還有一點兒個人的打算。她們同天池龍宮的三太子據(jù)說是有宿緣的。她們乘此機會，奮勇登山，想一結(jié)秦晉之好，實現(xiàn)萬年宿緣。然而，眾松潰退，她們哪里有力量只身挺住呢？于是緊隨眾松，退到山下，有幾棵跑得慢的，就留在了長白山下百里松海之中，錯雜地住在那里。樹數(shù)不多但卻占全部美人松大部分的，一氣跑了下去，跑到了離開長白山已經(jīng)一百多公里的二道白河，煞住了腳，住在這里。她們又急，又氣，又慚，又怒，身子一下子就變成了粉紅色……

我正處在幻覺中，猛然有一陣清風(fēng)拂過美人松林，簌簌作響，我立即驚醒過來。睜眼望著這一些真正把陰柔之美與陽剛之美融合得天衣無縫的秀麗苗條的美人松，不知道應(yīng)該作何感想。美人松在風(fēng)中點著頭，仿佛對我微笑。

1992年7月30日草稿寫于延吉

1992年8月9日定稿于北京燕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