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著幾天的過午,她總領著她孫子來看我。她這孫子實在不高明,骯臟又淘氣。他死死地纏住她。但是她卻一點兒都不急躁。看著她孫子的拖著鼻涕的面孔,微笑就浮在她這癟了進去的嘴旁。拍著他,嘴里哼著催眠曲似的歌。我知道,這單純的老婦人怎樣在她孫子身上發(fā)現(xiàn)了她兒子。她仍然絮絮地問著我,關于外面軍隊里的事情,問我知道她兒子在什么地方不。我也很想在談話間隔的時候,問她一問我母親活著時的情形,好使我這八年不見面的渴望和悲哀的烈焰消熄一點兒。她卻只“唔唔”兩聲支吾過去,仍然絮絮地扯不斷拉不斷地仿佛念咒似的自己低語著,說她兒子小的時候怎樣淘氣,有一次,他打碎一個碗,她打了他一掌,他哭得真兇呢。大了怎樣不正經(jīng)做活。說到高興的地方,也有一線微笑掠過這干皺的臉。最后,又問我知道她兒子在什么地方不。我發(fā)現(xiàn)這老婦人出奇的固執(zhí)。我只好再安慰她兩句。在黃昏的微光里,送她出去。眼看著她領著她的孫子在黃土道上踽踽地凄涼地走去。暮色壓在她的微駝的背上。
就這樣,有幾個寂寞的過午和黃昏就度過了。間或有一兩天,這老婦人因為有事沒來看我。我自己也受不住寂寞的襲擊,常出去走走。緊靠著屋后是一個大坑,汪洋一片水,有外面的小湖那樣大。是秋天,前面已經(jīng)說過??永飬采奶J草都頂著白茸茸的花。望過去,像一片銀海。蘆花的里面是水。從蘆花稀處,也能看到深碧的水面。我曾整個過午坐在這水邊的蘆花叢里,看水面反射的靜靜的清光。間或有一兩條小魚沖出水面來唼喋著。一切都這樣靜。母親的面影仍然浮動在我眼前。我想到童年時候怎樣在這里洗澡;怎樣在夏天里,太陽出來以前,水面還發(fā)著藍黑色的時候,沿著坑邊去摸鴨蛋;倘若摸到一個的話,拿給母親看的時候,母親的微笑怎樣在當時的童稚的心靈里開成一朵花;怎樣又因為淘氣,被母親在后面追打著,當自己被逼緊了跳下水去站在水里回頭看岸上的母親的時候,母親卻因了這過分頑皮的舉動,笑了,自己也笑……然而這些美麗的回憶,卻隨了母親給死吞噬了去,只剩了一把兩把的眼淚。我要問,母親怎么會死了?我究竟是什么東西?但一切都這樣靜。我眼前閃動著各種的幻影。蘆花流著銀光,水面上反射著青光,夕陽的殘暉照在樹梢上發(fā)著金光:這一切都混雜地攪動在我眼前,像一串串的金星,又像迸發(fā)的火花。里面仍然閃動著母親的面影,也是一串串的。我忘記了自己,忘記了一切,像浮在一個荒誕的神話里,踏著暮色走回家了。
有時候,我也走到場里去看看。豆子谷子都從田地里用牛車拖了來,堆成一個個小山似的垛。有的也攤開來在太陽里曬著。老牛拖著石碾在上面轉,有節(jié)奏地擺動著頭。驢子也搖著長耳朵在拖著車走。在正午的沉默里,只聽到豆莢在陽光下開裂時畢剝的響聲,和柳樹下老牛的喘氣聲。風從割凈了莊稼的田地吹了來,帶著土的香味。一切都沉默。這時候,我又往往遇到這個老婦人,領著她的孫子,從遠遠的田地里順著一條小路走了來,手里間或拿著幾支玉蜀黍秸。霜白的發(fā)被風吹得輕微地顫動著。一見了我,立刻紅腫的眼睛里也仿佛有了光輝。站住便同我說起話來。嘴一凹一凹地說過了幾句話以后,立刻轉到她的兒子身上。她自己又低著頭絮絮地扯不斷拉不斷地仿佛念咒似的說起來。又說到她兒子小的時候怎樣淘氣。有一次他摔碎了一個碗。她打了他一掌,他哭得真兇呢。他大了又怎樣不正經(jīng)做活。說到高興的地方,干皺的臉上仍然浮起微笑。接著又問到我外面軍隊上的情形,問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見過他沒有。她還要我保證,他不會被人打死的。我只好再安慰安慰她,說我可以帶信給他,叫他可家來看她。我看到她那一凹一凹的干癟的嘴旁又浮起了微笑。旁邊看的人,一聽到她又說這一套,早走到柳蔭下看牛去了。我打發(fā)她走回家去,仍然讓沉默籠罩著這正午的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