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片刻,忽然問我對這里的生活有什么意見?!皥蟾嬷笇T,沒有意見?!痹趺磿]有?他不信。“報告指導員,抗戰(zhàn)的時候,國民黨的游擊隊捉到了八路軍要活埋,我們都是該死沒死的人,在這里吃得飽,睡得好,當然沒有批評。”這幾句話他聽得進。你對國民黨還有什么幻想?“報告指導員,沒有任何幻想?!笔遣皇沁€想倚靠蔣介石?“報告指導員,我跑江湖混飯吃,從來沒倚靠蔣介石?!贝蟾胚@句話太沒水平,他皺了一下眉頭。那么你對自己的前途有什么打算?“報告指導員,我的父親在南京做難民,我要到南京去養(yǎng)活他?!蔽液喕瘑栴},隱瞞了弟弟和妹妹。他說南京馬上要解放了,全中國都要解放了,你去南京也是白去。他說他也有父母,個人的問題要放在全國解放的問題里解決。
他靜待我的反應,我默不作聲。
他拿出一本小冊子來交給我,他說這是我從未讀過的書,他用警告的語氣說,“接受新知識的時候要用心,還要虛心。”他等著聽我的心得報告。那時候我的左眼開始腫脹疼痛,天津失守那天,我們逆風行軍,沙塵傷害了我的眼睛。他不看也不問我的病痛,他顯然打算教我用一只眼睛讀他指定的教材。
俘虜營里沒有醫(yī)療服務,班長忽然慈悲,替我弄到一截紗布,我只能把左眼包起來,乍看外表,倒是很像個傷兵。冷風吹拂,我發(fā)覺自己跑進指導員的射界,做了他的目標。他們閉上一只耳朵,沒再強迫我唱歌,我難道已在享受某種優(yōu)待?代價是什么?我不知道在人群中隱身,也許因而不能脫身,我那年才二十四歲,對中共多少有用處。
五年前我也許愿意加入共青團,可是我的人生觀改變了,大我、紀律、信仰、奉獻,都是可怕的名詞,背后無數(shù)負面的內(nèi)容。我一心向往個人自由,我曾在新聞紀錄片里看見要人走出飛機,儀隊像一堵磚墻排列在旁邊,新聞記者先是一擁而上,后是滿地奔跑追趕,我當時曾暗暗立下志愿,從那一堵墻中走出來,到滿地亂跑的人中間去。其實“自由”也有陰暗面,那時我還不知道“事情總是向相反的一面發(fā)展”,以螺旋形的軌跡尋求救贖。
我已放棄一切偉大非凡的憧憬,無論是入世的還是出世的。我只求能有必需的收入,養(yǎng)活父親,幫助弟弟妹妹長大。我已知道解放區(qū)絕對沒有這樣的空間,中共管理人民的方式我很難適應,他對老百姓的期許我無法達到,我只有到“腐化的、封建的、自私的、渙散的”社會里去茍活。我必須奔向南京。
腳下有到南京去的路嗎?顯然沒有。如果我的左眼長期發(fā)炎得不到治療,必定失明,中共不會要一個殘廢的人,那樣我就可以一只眼睛去南京。我猜父親看見一個“眇目”的兒子回來,不會有快樂的表情,但是半盲的乞丐也許會得到慷慨的施舍。我在兩利兩害之間忐忑不安。那時我的父親并不知道他自己也面臨選擇:損失一個兒子、或者僅僅損失兒子的一只眼睛。
我始終沒讀指導員交給我的那本書,只是偶然揭開封面看了一眼。果真“開卷有益”,封面里空白的那一頁蓋了一個圖章:“東北軍政大學冀熱遼邊區(qū)分校圖書館”,正好蓋在左下角。我大吃一驚,天造地設,一張空白的公文紙,可以由我寫一張路條。我以前從未想到逃走,這時左右無人,不假思索,我悄悄把它撕下來。解放軍顯然還未建立文書制度,士兵文化水平低,沒有能力鑒別公文真?zhèn)危绻麄儾环盼?,我也有辦法!圖章的印文是楷書簡體,草莽色彩鮮明,后來知道,中共的印信一律廢棄篆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