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政委登臺訓(xùn)話,我用我的一只眼睛努力看他,希望看得清、記得牢。他的氣質(zhì)復(fù)雜,我當時用三句成語概括記下:文質(zhì)彬彬,威風凜凜,陰氣沉沉。我被俘以后見到的解放軍人,跟我在抗戰(zhàn)時期見到的共產(chǎn)黨人完全不同,前者比較陰沉。
家鄉(xiāng)父老常說“一分材料一分福”,團政委口才好,勝過連指營指。他稱贊我們都是人才,可惜走錯了路,迷途知返不嫌晚,誰愿意參加解放軍,他伸出雙手歡迎。然后他加強語氣,誰對國民黨還有幻想,解放軍發(fā)路費,發(fā)路條,愿意去南京的去南京,愿意去廣州的去廣州,愿意去臺灣的去臺灣,你們?nèi)サ牡胤蕉家夥?,你們前腳到,解放軍后腳到,水流千遭歸大海,誰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一番話鏗鏘有聲,驚心動魄。他最后強調(diào)解放軍守信用,說話算數(shù),路條路費明天就發(fā)給你們,任你們行動自由。大家聽呆了,不敢鼓掌。演說完畢,團政委上馬,他還要到另一個村莊去演說,大概他要走遍附近的村莊。
解放軍說話算數(shù),第二天路條到手,我打開一看,有效期間只有兩天,我今天出了這個門,明天路條就成廢紙,以后的路怎么走?路條的效期是兩天,路費也是兩天的伙食錢,他們好像假定我兩天以后就可以到南京到廣州了!我是否可以找指導(dǎo)員申述困難?正在猶豫不決,有個小伙子在我身旁急得團團轉(zhuǎn),他反復(fù)自問:“我的戒指呢?我的手表呢?”
我想起來,我們進村子那天,人人把財物掏出來,一起放在大籮筐里,交給解放軍保管,當時指導(dǎo)員明確交代,受訓(xùn)期滿之日發(fā)還。這時候,有一個人,我心里一直想著這個人,現(xiàn)在我才下筆寫到這個人,他也是個俘虜,看樣子是個中年人,是個病人,每天閉目打坐不說話,如果夜晚我們上了床不睡覺,如果我們談天說地東拉西扯,他才喝一聲:“趕快睡覺!不要擾亂別人!”倒還有幾分精氣神。有時候,我們?nèi)鍌€人在院子里閑談幾句,他也要站在門口呵斥:“走開走開!”聲調(diào)毫不客氣。他真有先見之明,總是我們聽從他的呵斥之后,班長就像獵犬一樣跑過來,察言觀色一番。當那小伙子滿口戒指手表追問不舍的時候,那個沉默的中年人又喝一聲:“你這個混蛋!還不快滾!”人間確有當頭棒喝,我和那個小伙子陡然醒悟,兩百人的手表戒指都混雜在一個大筐里,哪個是你的?怎么發(fā)還?當初解放軍收集俘虜財物的時候,并沒有一人一個封套包裝起來寫上名字,可見壓根兒就沒打算發(fā)還,那還啰唆什么?難道想留下不走?我們大徹大悟,四大皆空,萬緣放下,急忙上路??龋侵心瓴》蚴怯行娜?,是好心人,文章寫到這里我思念他,不知他后半生何處浮浮沉沉,可曾風平浪靜。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天津失守,我當天被俘。一月二十九日過年,我次日釋放。中間管訓(xùn)十五天,解放軍果然說話算話。無奈人心不足,我時常想起某某公司設(shè)計的一張海報:美女當前,含情望著你,下面的文字是“某某公司信守承諾:某月某日這位女郎全身脫光”。人人記住這個日期,到了那一天,急忙去找海報,海報換新,女郎果然全裸,海灘遼闊,她只是個遙遠的背影,下面一行文字:“某某公司永遠信守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