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托爾斯泰出走之日起,各大報紙即抓住這一事件大做文章,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些報紙如此詮釋托爾斯泰的動機:他走出貴族之家,旨在走進民間,與普通民眾打成一片;一言以蔽之—追求平民化的簡樸生活。
這個觀點在蘇聯(lián)時期大行其道,成為壓倒一切的官方聲音。專家學者穿鑿附會,給托爾斯泰的行為貼上冠冕堂皇的政治標簽:他用實際行動,向自己的階級發(fā)出挑戰(zhàn);但是,由于思想覺悟還沒有達到馬克思主義高度,他只能走帶有濃厚無政府主義色彩的民粹路線;簡而言之,就是他希望通過此舉,與群眾打成一片。
“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一面鏡子?!绷袑幍囊痪湓?,給這位已成冢中枯骨的偉人戴上了一頂紅色的帽子,他的形象一下子變得高大無比,圍繞他的種種爭鳴至此塵埃落定。剝?nèi)r代強加上去的政治外衣,平心而論,這一解釋比無端生發(fā)出來的論調(diào),諸如“逃亡說”更接近事實真相。到民間去,與普通民眾建立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是托爾斯泰素懷的夢想。當他拋開一切負累,在基輔大道上踽踽獨行的時候,當他孑然一身走在雅斯納雅·波良納的田間地頭,混跡于辛勤勞作的農(nóng)民當中時,他不再是身份高貴的伯爵,而是浩浩蕩蕩的朝覲大軍中一位毫不起眼的“農(nóng)民大叔”,此時此刻,他的內(nèi)心深處充滿感動和愉悅。他的足跡遍布雅斯納雅·波良納、科奇塔、皮羅戈夫、尼科爾斯科耶,以及鄰近村鎮(zhèn)的各個角落,每到一地,他都要找長者攀談,且一拉起家常就是數(shù)小時。與農(nóng)民促膝比肩度過的時光,托爾斯泰目之如圭臬,是他記憶寶庫中最重要的財富。
迨至20世紀,托爾斯泰的“簡樸化”淪為知識分子圈內(nèi)的笑柄。大家借題發(fā)揮,編造出許多與之相關(guān)的笑料:“伯爵大人,馬拉犁展覽完了嗎?現(xiàn)在能不能拿回去?急等著耕地呢!”事實上,托爾斯泰從來沒有搞過裝潢門面的那一套,耕地、刈草、收割莊稼,他不僅身體力行,還時常訓導(dǎo)孩子參與農(nóng)事(響應(yīng)最積極的,當數(shù)他的女兒們);當然,具體做活上有不到位的地方,但這無關(guān)宏旨。作為修身治家的重要組成部分,脫開這一切,晚年托爾斯泰就無從談起。一位偉大的哲人、一位世不二出的天才藝術(shù)家,平靜地走進民間,衣衫襤褸與民同耕,這體現(xiàn)了人性非同尋常的一面,其義不亞于仰觀金字塔、俯瞰荒草塚。這位偉人的精神遺產(chǎn)不需要“翻譯”,因為其光熠熠,足以燭耀整個世界。他的思想高翔于狹隘的俄羅斯貴族圈之上,體現(xiàn)的是全人類的價值。他用自己的雙手,踐行著圣教大義:“從滿臉灑落的汗水里,尋求果腹的食糧。”
“……靈魂至圣至潔的作家—與我們同行……”托爾斯泰八十壽誕紀念活動中,亞歷山大·布洛克在《俄羅斯上空的太陽》一文中寫道,“我常想,只要托爾斯泰活著,什么問題都能迎刃而解,我們的天空永遠不會黯淡下去。偉人用自己的雙肩,擔起天下道義,以一己之智慧,支撐我們的國家、哺育我們的人民,讓我們真切地體會到,世間還有堅不可摧的東西……只要托爾斯泰活著,一把大胡子了掛著一縷晨曦,吆喝著他那匹白馬,翻起露珠滾動著的大地;而值此一刻,吸血蝙蝠已然歸巢,感謝上帝!托爾斯泰走過原野,恰似太陽從天邊升起。有朝一日夕陽西墜,托爾斯泰殯天,最后一位天才舍身而去,到時候我們怎么辦?”
這番話寫在托爾斯泰撒手人寰前兩年,竟至一語成讖。夕陽—舍身而去—殯天,布洛克看到的,正是托爾斯泰的晚景。不過他沒有看到,托爾斯泰“舍身而去”“殯天”的事都發(fā)生在晚間,正是“吸血蝙蝠”最活躍的時段??磻T列賓名作《扶犁的托爾斯泰》的布洛克,對托爾斯泰之死不可能想得太遠。
布洛克還不知道,托爾斯泰起初并沒有起意遠行,搞不辭而別、從公眾的視野中消失那一套。他選中的是一間農(nóng)舍,與自己的家相去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