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插嘴事件(3)

工廠女孩 作者:丁燕


阿清丟下產(chǎn)品:不行。她叫來機修工。那男人瘦而黑,臉色冷峻,扯過掛在行車上的大鐵鏈,套在注塑機上,又拿起鋼釬,對著某個地方搗鼓。在他大規(guī)模動作時,啤機的外門依舊一張一合,我依舊要伸進胳膊去。

我忍不住問他:“如果不關(guān)外門,里面就不動?”他含混地“嗯”了一聲,臉色慍怒。難道在我之前,沒有任何一個啤工,對這臺機器的安全性提出質(zhì)疑?而它,顯然不是萬能的:我眼瞅著它因為縮水,讓產(chǎn)品從一本書的面積縮成一片樹葉。然而,在機修工看來,我對機器的不信任,就是對他工作的藐視,我對機器性能的揣測,就是對他技術(shù)的嘲諷。后來,機修工說我多嘴多舌。

我不放心這個鐵家伙,拉開外門,取出產(chǎn)品后,仔細揣摩凸起的鋼板要過多久才會插入凹陷處。雖然我知道,廠方壓下我的身份證,并用我的五元錢買了工傷保險,但是,我才不想享受那個保險!我本來就對機械反應(yīng)遲鈍,加上近視,舉止有些遲緩;現(xiàn)在,要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礙,掐算好時間,舉起手臂,一次次伸進那個恐龍大嘴里!

在工傷康復(fù)中心,那個家具廠的男工說:隨時隨地都存在危險!

他盯視著我:不管你是新工人,還是干了二十年的老工人,不管你是剛上班,還是要快下班,因為你不是機器,總會有一不留神的時候,然后,撲哧,你的手就完蛋了??

他伸出他的手,湊到我眼前,我下意識地朝后退了退:看起來,那手掌完好無損,白而大,沒有明顯的疤痕,然而,他抱怨說,明顯不如以前靈活。

他說:我做家具十年都沒出事,那天,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剩下最后一片木板,用手推過去,心里一愣神,撲哧一下,指頭已經(jīng)被咬住了,舉起一看,血淋淋的,斷了四根,能看到白森森的骨頭。我大叫著“完了完了”,趕快坐上摩托車到醫(yī)院,說“快做手術(shù),快做手術(shù)”,可醫(yī)生先包扎起來,讓我去交錢。兩千不夠,我讓工友們湊,交了五千元,一個小時后才開始做手術(shù),做了四個小時,總算都接上了。麻醉過后,疼得直打擺子。現(xiàn)在好些了,不那么疼了??

他的模樣很周正,甚至算得上英俊。他是湖北人,三個孩子的父親,已買好回老家的火車票,當(dāng)晚就要上火車。然后,“撲哧”,一切都變得和以前不同。他將很難再找到技術(shù)性較強的工作,而全家老小的開支,原本都靠他。但他又笑著指指旁邊的人:“總比沒有手指強!”

難道這種社會底層的犧牲是發(fā)展之必需?

注塑機修了十分鐘,沒有好轉(zhuǎn)跡象。

主管到了,拖著長腔:“哎喲,看來,早晨是搞不掂了?”

她聳著右肩,順勢往機修工身上頂了過去。在這樣的空間,看到如此曖昧的身體動作,令我瞠目。那機修工無言地轉(zhuǎn)身走了,而她還在笑。直到那男人走遠,她的嘴角依舊上翹。

36號機是無法繼續(xù)等下去了,組長帶我去20號:那里有個鋼鐵裝置,類同機械手,高高在上,咔噠,右移,長鐵桿下綴著鐵板,上面吸著兩個白色PC305內(nèi)碟,鐵板向下一翻,內(nèi)碟墜落桌上,鐵桿收回,左移,再向下探去,吸出內(nèi)碟,循環(huán)往復(fù)。

被調(diào)離此崗的大姐皺眉:“我干得好好的,憑什么讓我去那兒?”

我理解她:到新崗位,要適應(yīng)新程序,會加重身體的疲勞感。

每日連續(xù)工作十一個小時,人的身體會變薄、變脆,皮膚變厚,臉頰干燥,每個手腳關(guān)節(jié)都痛,不痛的時候則發(fā)酸,肌肉不可控,四肢失去整合能力,目光無法長時間集中于一點,看什么,都有些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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