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毛澤東發(fā)動的“大躍進”

我在北大六十年 作者:陳哲夫


?

一、去保定參觀“大躍進”

1.毛澤東發(fā)動的“大躍進”

從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后,社會上流行這樣一種理論:在建立社會主義的時期,只能反右,不能反左。意思是說,在這個時期,只可能發(fā)生右的錯誤,根本不可能發(fā)生左的錯誤。因此黨的政策也特別強調(diào)防右、反右。土地改革強調(diào)反右,鎮(zhèn)壓反革命強調(diào)反右,三反、五反強調(diào)反右,組織互助組、合作社強調(diào)反右。劉少奇、鄧子恢要求穩(wěn)步地發(fā)展互助組、合作社,受到了“小腳女人”的嘲笑和批判。周恩來、陳云在建設(shè)問題上的反冒進,也受到了“離右派只剩50米了”的指責。說右是泄氣,只有左一點,才是鼓氣。

在1958年1月南寧會議上,毛澤東批評了1956年的“反冒進”。毛澤東以井岡山的星星之火,在10多年的時間里,燒成了燎原大火,用了僅僅三年的時間,以劣勢的兵力,戰(zhàn)勝了用美國新式武器武裝起來的、十分強大的蔣介石的800萬軍隊,1949年以后,用了兩年的時間,恢復(fù)了殘破不堪的國民經(jīng)濟,又以兩年多的時間實現(xiàn)了對農(nóng)業(yè)、資本主義工商業(yè)、小手工業(yè)的社會主義改造。可以想見,毛澤東是如何的意氣風發(fā),是如何的自信。這時候,他會感到,在這世界上只要他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這位偉大的唯物主義思想家、政治家、軍事家,此后漸漸滋長了唯心主義,他開始迷信自己,以為自己不會做錯事。他認為“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他要為人民做更多的好事,他希望早些在中國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他要快馬加鞭,反對慢條斯理。他把那些按正常步子走路的人都視為右傾。因此,他不斷地批判他的同事們右傾,他提出要“大躍進”。在“1958年南寧會議上,毛澤東批評了1956年的‘反冒進’,把那時中央領(lǐng)導同志實事求是地糾正經(jīng)濟工作中急躁冒進的偏向,說成是所謂‘右傾’、‘促退’。由反對‘反冒進’,進而提出‘大躍進’?!度嗣袢請蟆吩?月2日社論中宣稱:‘我們國家現(xiàn)在正面臨著一個全國大躍進的新形勢,工業(yè)建設(shè)、工業(yè)生產(chǎn)要大躍進,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要大躍進,文教衛(wèi)生事業(yè)也要大躍進?!?p class="Postil">《關(guān)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注釋本)。

2.參觀“大躍進”

響應(yīng)毛澤東的偉大號召,全國都聞風而動。當時的“大躍進”,不少地方是從搞水利工程開始的,我當時看到的就是水利工程的“大躍進”。1958年12月,中共北京市委指示,要一些教師受一次“大躍進”的教育,要我們教政治課的教師和其他一些教師,前往河北保定地區(qū)參觀“大躍進”。領(lǐng)隊的是黨委的一位領(lǐng)導同志,他是高我一個年級的同學,同我比較熟,他要我們幾個年輕教師同他一起前往。那時候我們國家還很窮,沒有多少像樣的汽車,我們乘坐大卡車前往保定。一路風塵仆仆,到了保定,就住在賓館里。

晚上,可能是保定地委招待我們看了河北梆子;第二天前往工地參觀“大躍進”。第一站參觀滿城,滿城在保定之西。在工地上,我們也看不到什么東西,只看見人山人海,拿鎬頭的,拿鐵锨的,推車子的,挖土方的,挑擔子的,他們喊著勞動號子,呼著口號,“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的口號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場面極其熱烈。經(jīng)介紹說這是在修建水庫。我們不懂水利工程,也不了解此處的地形地貌,無從判斷他們所修建的水利工程的是與非。上級讓我們來參觀,其目的也并非讓我們來研究、評判這里水利工程的是與非,而是讓我們來參觀這里轟轟烈烈的場面,是讓我們來參觀廣大群眾的干勁的。在那個年代是只講干勁,不講科學,只講政治影響,不講經(jīng)濟效益,只要表面上轟轟烈烈,就會受到稱贊。就是失敗了,也無所謂,就是有億萬經(jīng)濟上的損失,也無所謂。上級會說:群眾運動嘛,總是要交學費的,雖然失敗了,也取得了經(jīng)驗和教訓。

第二站是高陽,在高陽所看到的一切,與在滿城看到的沒有多大的區(qū)別。根據(jù)我們那個時候的思想水平和知識水平,我們的確受到了很大的鼓舞,領(lǐng)導要我們向工農(nóng)兵學習,這里看到的就是我們的榜樣,我們要學習他們的干勁。在不久以后,我被派往農(nóng)村勞動鍛煉,我?guī)缀跏琴u命地勞動,賣命地工作,那個干勁就是從這次參觀中吸取的力量。高陽距河間不遠,在昏黑的夜里,我們又去了河間。在河間的工地上,我們看到農(nóng)民們挑燈夜戰(zhàn),歡呼之聲震天動地,特別是一位地委書記前來鼓動,他向農(nóng)民們勾畫了河間無限美好的前景,農(nóng)民們更是意氣風發(fā),熱火朝天地高呼:“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我們聽了地委書記的講話,也十分感動,似乎覺得共產(chǎn)主義社會真的到了眼前了。

一天的參觀結(jié)束,已經(jīng)是晚上8點,我們的住宿地是保定,離河間有三個小時的路程。我們的車要走回頭路。12月的夜晚,天氣是相當寒冷的,我穿的衣服不多,特別是沒有穿棉鞋,坐在沒有任何擋風設(shè)備的卡車上,迎風前進,真是寒風刺骨,兩只腳凍得像刀子割的一樣,我凍得真的要倒下去了。我度時如年,嘴里不停地數(shù)著1、2、3、4、5……看看什么時候能數(shù)到10000數(shù),相當于10000秒。將近三個小時,到了夜里12時,我們總算回到了保定的賓館。第二天,我們回到學校。

這一次的參觀所看到的一切,所受到的影響,直接影響到我以后的勞動和工作。

二、門頭溝勞動鍛煉

《北京大學記事》記載:“1958年1月3日,校黨委常委會討論《關(guān)于下放干部參加生產(chǎn)勞動的決定》,1月6日,我校首批下放干部300多名啟程去京西礦區(qū)?!蔽揖褪窃谶@一天前往京西礦區(qū)的。京西礦區(qū)轄有多大面積,現(xiàn)在我也說不清,北大的下放干部只被分配在東齋堂、西齋堂、上清水、下清水、田寺、白虎頭、馬欄、火村、高鋪等幾個村子。我被分配到下清水。被分配到下清水的人約有30人左右,由政治理論課的教師、東方語言文學系的教師、校部若干職工等構(gòu)成。在這里組成一個工作組,負責對30多人的管理。工作組的組長是蕭超然,我和東方語言文學系的卞立強是工作組的成員。

1.下清水這個村

京西礦區(qū)是山區(qū),是產(chǎn)煤的地方。一些村子,多是山村,人口不多。我們所在的下清水,就是一個小山村,約有四五十戶人家。他們都很窮,主要以農(nóng)業(yè)為生。他們的土地多在山坡上,是梯田,土地非常貧瘠,只能種玉米和小米。他們的土地離村子近的有四五里遠,遠的有十來里遠,上工、下工都要走很長的時間。在農(nóng)忙季節(jié),農(nóng)民們都是帶飯上山,午飯在山上吃。他們的飯,非常簡單,用一個飯盒裝上一盒小米干飯,再帶上幾塊咸菜疙瘩。小米干飯就像沙子一樣,如果不用水沖著吃,非常難以下咽。小米干飯在這里是最好的飯,只有農(nóng)忙季節(jié)才能吃到,在非農(nóng)忙季節(jié),他們是舍不得吃的,而是只吃玉米粥,而且是很稀的粥。家境好一點的人家,吃的是純凈的粥,家境差一點的人家,粥里要放很多的杏樹葉子。大米白面對他們來說是高級食品,一年能吃上幾次,都是很難得的;玉米面窩窩頭,對他們來說也是稀有之物??傊?,這是一個很窮的村子。

2.和農(nóng)民同吃同住同勞動

我們在下鄉(xiāng)的時候,領(lǐng)導就告訴我們,作為一個共產(chǎn)黨員,一個政治理論課教員,需要培養(yǎng)自己勞動人民的感情,這就要同勞動人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不能特殊。我們下放的教師,都很聽黨的話,嚴格按照領(lǐng)導的囑咐,與農(nóng)民實行“三同”。我和幾個教師就同一個老爺子住在一個炕上。這個老爺子快80歲了,一輩子做農(nóng)活,吃過很多苦,雖然80來歲的人了,也沒有什么好吃的,也沒有什么好穿的,可他每天都笑呵呵的,無憂無愁,他也并不講衛(wèi)生,甚至身上還生了虱子,可那時候,我們也并不在乎。我們?nèi)硕?,沒有辦法同他們在一個鍋里吃飯。我們就自己做飯吃,但我們的伙食標準,要向農(nóng)民看齊,不能提高標準,農(nóng)民吃玉米粥,我們也吃玉米粥,農(nóng)民吃咸菜疙瘩,我們也吃咸菜疙瘩。在整整一年的勞動鍛煉中,我們都恪守“三同”原則,誰也沒有從北京城里帶回一點好吃的東西。說老實話,那時候我們的生活是很艱苦的,根本說不上營養(yǎng)。我的肚子經(jīng)常吃得脹滿,甚至脹得把吃下的東西無可奈何地吐出來,但仍然時時有饑餓之感。

我們和農(nóng)民同勞動。這個村子有四個生產(chǎn)隊,我們30多個人也被分配到四個生產(chǎn)隊中去,我被分在第二生產(chǎn)隊。我們到達這個村子時,正是1958年元月的隆冬天氣,這時沒有農(nóng)活。北京市委想要利用農(nóng)閑,在京西礦區(qū)修一條直通北京市的公路。我們的上、下清水村是在山坡上,在村子的下面是一條小河,河水很小,河底是大小不一的石塊,這條小河一直通到什么地方,直到現(xiàn)在我也說不清楚。河水雖小,但河灘卻相當寬,河灘里全是亂石和泥沙,在隆冬的天氣里,這些亂石和泥沙在雨雪之后,都凝結(jié)在一塊,可以說固若鋼鐵。要修公路,需要就地取材。所謂就地取材,就是要用河灘里的沙石和泥土壘路基。要在這里修公路,需要修很高的路基,需要很多的泥沙和石塊,要利用這里的泥沙和石塊,就要同河灘里的堅如鋼鐵般的大小石塊戰(zhàn)斗拼搏。那是一個只講干勁、不講科學的年代,也可以說是全社會都十分愚昧的時代,不但老百姓愚昧,各級領(lǐng)導人也都愚昧。這條公路,如果是在春、夏、秋季動工,工作效率會十倍、百倍提高,而那時的領(lǐng)導卻偏偏要在這時期動工。領(lǐng)導愚昧,我們也愚昧,無條件地接受了任務(wù),歡天喜地地去勞動。

老百姓和下放干部一起下到河灘里挖沙石泥土。我們拿起鐵鎬向沙石泥土開戰(zhàn),一鎬下去,地上出現(xiàn)一個白點,再一鎬下去,又出現(xiàn)一個白點,往往幾十鎬下去,才能挖動一小塊土方和石方。我的手上起了血泡,其他的人手上也起了血泡,但是功效甚微。門頭溝區(qū)的區(qū)長在大喇叭里號召大家要“夜戰(zhàn)180天”。那時候,我們在零下20度的嚴寒氣候下,常常夜戰(zhàn)到12點鐘。那是十分艱苦的勞動,但是我和我的同事們都沒有什么怨言,對執(zhí)行黨和政府的命令不打折扣,社會上常常有些人對知識分子說三道四,評頭品足,說知識分子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純屬一種偏見。

冬天過去,春天來了,開始了農(nóng)忙。在農(nóng)忙季節(jié),我們開始參加農(nóng)業(yè)勞動。這里的一切勞動都很原始,勞動工具也十分落后。農(nóng)業(yè)上的勞動,第一項工作是給莊稼施肥。在平原上,是用車把肥料運送到田間,然后再把肥料撒向田里。在有些山區(qū)是用牲口把肥料馱到田里去。這里則不同,是靠人用背簍把肥料一簍一簍地送到田里去。這里的農(nóng)民,人人都有一個背簍,背簍是這里很重要的勞動工具。我們這些下放干部也都各自購置一個。我們用這個背簍,背糧食,背杏子,背糞土。在這些勞動中,背糞土是重要的一項。這里的田都在半山坡上,距離村子有三四里路之遙,背上100多斤糞土送到三四里之外的田里,是一種十分艱苦的勞動,這種勞動,一天要送十來次,要走上百里路程。當時,我30多歲,體力好,我的勞動可以和農(nóng)民媲美,受到農(nóng)民的稱贊,他們稱我為“大力士”。再一項勞動是平整土地,在播種以前,先要把土地平整一下,把大的坷垃搗碎,把石子揀出來,這種勞動并不很重,但勞動的時間很長。我們一般早上6點就起床,吃過早飯,7點就到田里去,到田里去需要爬山爬坡,要走50分鐘,甚至要走1個小時。8點鐘就開始田間勞動。我們的生產(chǎn)隊長姓李,名字我忘記了。他大概有40來歲,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農(nóng)民,身體健康,能吃苦耐勞。他帶領(lǐng)我們平整土地,自己不肯休息,也不說讓我們休息,我們也不好意思休息,一直跟著他干。從早上8點鐘起,除了中午用半小時吃飯外,一直都在干活,一直干到晚上8點鐘,一天要干12個小時的活,真是夠累人的。這位李隊長是長年累月勞動的人,能吃苦耐勞,而我們這些很少參加勞動的人,真是有點吃不消,但是我們堅持下來了。時間鍛煉了我們,我們很多人成了稱職的勞動者。

在農(nóng)業(yè)勞動中,還有一種勞動也是相當艱苦的,那就是鋤小苗。種子播下后不久,長出了小苗,和小苗一起長出的還有小草,苗需要保護,草則要拔掉,因此,拔草就是一項勞動任務(wù)。另外,播種時,種子下得多,長出的小苗也多,小苗太多,影響成長,因此多出的小苗也要剔除,拔草剔苗是農(nóng)業(yè)上一項重要工作。小草小苗都很低,不能站著勞動,需要蹲在田里勞作。蹲在地上勞作是一項十分辛苦的勞動,時間一久,就十分難受,沒辦法,就跪下來勞作,工作一天,腰酸腿疼,以至夜不成眠。我們咬一咬牙,也挺過來了。

農(nóng)業(yè)勞動之外,還有林業(yè)勞動。這里滿山遍野都是杏樹,杏是農(nóng)民的一筆收入,因為杏都長在高山上,要收杏子,就需要爬山。杏子成熟的時候,正是雨季,幾乎是天天下雨。上山的時候,背的是空簍子,山雖然高些,攀登還不十分困難,關(guān)鍵是雨季,天下著大雨,又背一個裝滿杏子、近百斤的簍子往下爬,十分危險,一不小心,輕者會來一個嘴啃泥,重者會粉身碎骨。在知識分子隊伍里,我的體質(zhì)是比較好的,力氣也是比較大的,雖非“紅五類”

紅五類,“文革”時將革命軍人、革命干部、工人、貧農(nóng)、下中農(nóng)出身的人稱為“紅五類”,被認為是天然革命的。實際上革命軍人、革命干部出身的有很多人的家庭本來是地主、富農(nóng),因為他們參加了革命軍隊或革命工作,在填寫家庭出身時就不填寫本來的家庭成分,而改填為革命軍人或革命干部。

,但也可以同“紅五類”比美,我曾多次在大雨里,背著百斤杏子,極其小心地、十分緩慢地從高山上走下來,步行三四里路,回到村子里,雖然渾身淋得像落湯雞一樣,但沒有摔倒過一次,為此農(nóng)民多次表揚我,說我勞動好。

3.我們的思想改造

我們下鄉(xiāng)勞動的一個重要目的是要思想改造,為什么要改造?按照當時的說法,要使知識分子成為勞動者,而知識分子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所以要改造;當時提出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要興無滅資,即要興無產(chǎn)階級思想,滅資產(chǎn)階級思想,而知識分子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載體,所以要改造;當時提倡大公無私,據(jù)說知識分子是最自私的,所以要思想改造;據(jù)說工人、農(nóng)民思想是最干凈、最無私的,知識分子下鄉(xiāng)來就是要向他們學習。

自從走進北京大學以來,我在書本上看到的,在各級首長的報告里聽到的,在各種學習會上耳濡目染的,全是這樣的內(nèi)容,久而久之,也就相信了這一套理論。我們在鄉(xiāng)下搞的思想改造是認真的。我們的思想改造,第一,看勞動的表現(xiàn)如何?第二,看是否暴露思想,并作認真的自我批評?第三,對于出身于剝削階級的人來說,看你是否和家庭劃清了界線?第四,是否與黨的政策保持一致?第五,對“大躍進”的態(tài)度,是擁護,還是反對?等等。

在勞動之余,還要定期開學習會。在學習會上,一是談參加勞動以來的體會、收獲。二是暴露思想,主要是暴露自己的錯誤思想,讓別人批評。在學習會上都是要發(fā)言的,任何人都沒有不發(fā)言的自由。如果不發(fā)言,別人就會這樣或那樣地猜疑你。在那個年代,從好的方面說,不管是黨內(nèi)還是黨外,都敢于開展批評,好像不怕得罪人;從不好的方面說,那時候的批評都帶有“左”的味道,動不動就上綱上線,動不動就進行階級分析。那時候,我的思想是偏左的。因為,我身體好、勞動好,這方面無可挑剔;我各方面都積極,教學有一定的水平,無可指責;積極響應(yīng)黨的號召上山下鄉(xiāng),堪稱積極分子;雖出身于剝削階級,但自信沒有什么政治歷史問題;從舊社會過來的青年人,雖然有一些毛病,但對黨沒有什么隱瞞。我偏左,反映在開展批評上,的確不太講情面,對人的要求過嚴,批評不講究方式。有一位女同志,是位黨員,對下來勞動鍛煉有點抵觸情緒,我就從黨性的高度批評了她,使她念念不忘,在幾十年以后,我們成了熟人,她看見我還說:“那時候,你可夠左了?!蔽以谌藗兊念^腦里留下了一個左的印象。還有一位男同志,可能是他的身體不好,也可能是他過去沒有參加過勞動,因此干勁不大,我沒有在會上批評過他,而是在個人談心時,向他提過意見,說他干勁不大。這次談心,也在他的腦子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記,后來我們成了好朋友,他也曾說我那時候思想偏左。

還值得一提的是,還有一個教師,性情不開朗,平時少言寡語。這可能是他的性格原本就如此。他的家庭情況我完全不了解,但就知道一件事,他的母親是一位小學教師,在1957年被劃為右派。在政治學習時,我曾經(jīng)向他提過這樣的意見,我說:“某某同志平時不愛說話,政治上不開展,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因為你的母親被劃為右派,影響了你的情緒呢?你是你,你母親是你母親,不要把這件事當作包袱?!蔽以诎l(fā)言時,態(tài)度比較平和,語調(diào)也和緩,但沒有想到的是,我的發(fā)言深深地刺痛了他。據(jù)說在“文革”時期,他也受到了沖擊,他向他的上級單位交代思想說:“在58年下放時,陳哲夫的發(fā)言刺痛了我,當時,我真想用刀子捅他?!薄八娜藥汀北淮虻挂院?,這話傳到了我的耳中,使我感到震驚。我想自己當時的發(fā)言是溫和的,為什么竟會那樣刺痛他?后來我想通了,人們所處的地位不同,對社會的感受也是不同的。在此以前,我沒有受過什么打擊,而且很快就入了黨,在一切工作中都是積極分子,受到領(lǐng)導的信任,似乎只批評過別人,沒有受過別人的批評。而這位同志的母親才剛剛劃為右派,右派這頂帽子是異常沉重的,對任何一個家庭來說都是一個巨大的變化。作為一個“右派”的兒子,所承受的壓力也是可想而知的。他為什么沉默寡言?是性格原就是如此,還是別有原因?我并不了解,我說出的那些話并沒有什么根據(jù),還是套用階級分析方法的公式來分析他的行為。如果我的分析說對了,就等于說你對你母親被劃為右派不滿,所以才沉默寡言的,那是在他的創(chuàng)痛處又撒了一把鹽,他自然會感到刺激。如果我的分析不對,他的性格原本如此,我的分析就是強加于人,而且是在別人最敏感的問題上強加于人,自然會引起他的反感。這雖然都是大講階級斗爭年代發(fā)生的事,似乎情有可原,但個人也應(yīng)該吸取教訓,凡事都應(yīng)該設(shè)身處地地去想一想。古人荀況說:“與人善言,暖于布帛,傷人以言,深于矛戟?!?p class="Postil">《荀子·榮辱》。

這個教訓是應(yīng)該記取的。

在這個時期,還有兩件事是我永遠難以忘懷的。在下清水的工作中,我被分工管理右派。有一個右派,可能是從來沒有參加過勞動,他半擔水也挑不起來。一擔水大概有100斤,如果讓我挑,我可以勝任有余,他只挑了半擔,大概不到50斤,而走起路來,一搖三擺,樣子十分難看,就像豫劇《朝陽溝》中銀環(huán)剛下鄉(xiāng)時挑擔子那個樣子。我看到他那樣子,感到可笑,就不客氣地說:“某某,看你那個樣子!”他十分尷尬地說:“老陳同志,我過去沒有挑過擔子……”因為他是右派,當時是人下人,是弱勢群體,我才這樣嘲笑他,否則,我哪敢這樣嘲笑他?我欺負了一個弱者,今天想起來,感到有點汗顏。這位同志是北大人,他在以后的年代里,也沒有離開北大,我們還常常見面,他沒有嫉恨我,我們見了面,他還很親熱地同我打照呼??晌倚睦飬s感到很慚愧,但事過境遷,也不便向他道歉了。

門頭溝區(qū)有兩個小學教師,一個年紀大一些,一個年輕一些,他們的名字我忘記了。他們倆被錯劃成右派后,也被送到下清水來,門頭溝區(qū)政府委托我們代為管理,他們倆也在我的管轄之下。那位年輕的比較聽話,從不發(fā)牢騷,在當時被認為是認罪態(tài)度好,改造態(tài)度好,因此,沒有人給過他什么難看,他的日子就好過一些。而那位年紀大的,對他自己被劃為右派,很不服氣,經(jīng)常發(fā)牢騷、說怪話,不斷有人把他的情況反映到工作組來,我分管右派,自然要由我來管一管。在當時的看法是,右派改造,首先是要認罪,如果不認罪,就說不上改造。當時,從上面?zhèn)飨碌穆曇?,右派的案不能翻。我對這個聲音的理解是,別的案可以翻,而只有右派的案不能翻。因此,我們認為,對那位年紀大的右派必須給予批判斗爭。由我出面對他組織了兩次批判會。這位教師堪稱為硬漢子,他對給予他的批判一句也不肯接受,他有時怒火中燒,像一只野獸,兩只眼睛似乎要噴出火來,叫人害怕,有時他又發(fā)出冷笑,似乎在譏笑批判者。對于他的這種強硬態(tài)度,我也實在沒有什么辦法來對付,不過我們?nèi)硕鄤荼?,對他呵斥一陣也就完了,實際上什么問題也沒有解決?,F(xiàn)在想起來,那位教師這樣一種表現(xiàn),可能他被劃為右派是十分冤枉的,我覺得我很對不起那位教師。當時的所謂右派,也都是說了幾句領(lǐng)導人不喜歡聽的話,在民主國家里,根本不是什么問題,而在我們這里卻被看作是敵對分子。當我有了這種認識之后,感到十分悔恨。幾年以前,《光明日報》曾經(jīng)有過一次《永久的悔》的征文,我曾想就這件事寫一篇《永久的悔》的小文章,來檢討自己的錯誤,并對那位教師表示歉意,后來因為事情的羈絆,文章沒有寫成。十分可惜的是我不知道那位教師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住址,否則,我要到他的家里向他道歉。

三、我們怎樣“大躍進”?

我們是在最高領(lǐng)導的號召下,是在“大躍進”的號角鼓動下來到農(nóng)村的。我們多數(shù)人都是抱著“大躍進”的胸懷來鍛練的。來到農(nóng)村以后,在河北滿城、高陽、河間看到的熱烈場面還在我腦子里回蕩。不久,我們的上級領(lǐng)導到北京市委聽報告,報告說中國的糧食產(chǎn)量來了個“大躍進”,今年可收獲糧食一萬億斤,按照當時的人口,每人每年可得口糧1000多斤,同時還提出要在全國辦公共食堂,并宣布在全國范圍內(nèi)吃飯不要錢,就是說任何一個人在全國旅游、出差、行路,可以走到那里,吃在那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不必向誰付錢。聽到這些消息,我們都十分激動,共產(chǎn)主義社會真是到了眼前了,我們都意氣風發(fā),摩拳擦掌,想大干一番。怎么大干呢?大家都出主意、想辦法,最后確定在這個小山村搞電氣化。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