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對地圖的最初的朦朧渴望,是在內(nèi)蒙古草原的馬鞍上發(fā)生的。那時用圖的自由,完全是一個零。游牧民是一種活動半徑遠遠超過農(nóng)民和城鎮(zhèn)居民想象的人,在那種生活方式中,地圖渴望被兩種因素引誘著萌發(fā)了。
一是對地平線阻擋的突破的強烈沖動。不知我描寫過沒有,騎馬放羊的時候,我總是盡力在鐙上立直身子,企圖眺望遠方那道淡藍色的地平線。若是甩開了羊群或勞作的拖累,有時匹馬遠行,當跨過平日禁錮自己視野的、那障人眼目的地平線時,我禁不住心里的滿足和喜悅。但那是一種沒有盡頭的魔術(shù):踩上地平線以后,在簌簌的草海搖曳之中,視野盡頭又是一道淡藍色的地平線。年復一年,人漸漸忍受不住。無法知道外邊;盡管草原如大海,但是在遼闊的禁錮的外邊,還有些什么呢?這個固執(zhí)的念頭有時逼得人要瘋。其次是老牧民們的半徑和見識。我粗粗算過,汗烏拉大隊的長者們,大致都有四百里的騎馬距離,和對四百里方圓里人事水草的了解見識。北到外蒙古一些大小山頭,南到錫林浩特城附近的口口水井,聽他們娓娓道來時,覺得那真是如數(shù)家珍。他們知道一切掌故原因,清楚所有的明暗路徑。數(shù)百里真的全在他們胸中,這使年輕的我驚愕而艷羨。在積雪斑駁或一望碧綠的草地上和他們閑談時,我感到了自己不是他們交談的對手。我能從哪里汲取那么遼闊地域的知識呢?連他們顯然覺得是談話中的標志和注解的那些地名——我都居然聞所未聞!而他們卻只習慣那種談法。
需要一張地圖。需要一張向北稍微越一點境,向南至少伸到阿巴哈納爾旗,兩翼包括東烏珠穆沁全部山、井、泉、湖的地名;包括各個社隊的舊名、主要家族血統(tǒng)、他們的冬窩子和習慣駐夏地;與公路有關(guān)和無關(guān)的馬行和勒勒車行路線的地圖。只有找到這張地圖以后,我才能聽懂他們豐富滿盈卻又斷頭缺尾的故事,才能串通起人群和牲畜、過去和現(xiàn)在,才能在胸中勾勒出一個生動豐富的草原。
沒門兒。那張圖是絕密的。一直到我離開草原,我沒有找到過任何一張烏珠穆沁的地圖。有一天,架子山(草原上隔幾個坡或幾個山頭,就有一個測繪者立起的木頭架子)那兒有人影。羊群穩(wěn)定,我無所事事地信馬走近了那個三角錐般的木頭架子,見一群當兵的正在那里忙碌。那一天我翻弄了一下他們的地圖。難懂的等高線密密麻麻,用漢文標著繞口的地名。我至今懷疑他們印錯了很多,因為拼讀著實在覺得陌生,也許我翻弄的那幾張,畫的不是我們的地盤。
當兵的警惕地收起了圖。他們奇貨可居的神色使我不再探詢,所以今天也不便就那些地圖過多議論。但我想彎彎繞的等高線繁瑣得令人生厭,而且我堅信那種圖并不能教給他們只有我們牧民才知道的條條路徑。在草原的最深處,跟幾個不懂半句蒙語的人有什么好說的呢?他們又沒有要我“帶路”。我悻悻地走馬離開了,以后再也沒有見過我們家鄉(xiāng)的地圖。
曾經(jīng)嘗試著自己畫過幾筆,但是又放棄了。缺乏一種技術(shù)使我苦惱,太多太大的空白更使我沮喪。黑夜也能摸到的、被馬兒記得熟熟的走法,若是畫下來有多麻煩。而且,又怎樣才能畫下草場大山的茂盛、畫下不枯水井的神奇呢?精致地開了頭又胡亂扔掉的紙,今天已經(jīng)不知去向,漸漸地我還是用牧民的方式,讓胸中約略地又細密地裝上了一幀圖。一九八一年和一九八五年重返闊別的草原時,牧民們感嘆我依然熟悉地理。我自己也確實能夠在深夜的路上,讓山影一步步喚起依稀記憶,準確地找到自家氈包的燈火。不過遺憾是不能否認的:我最終也沒有掌握牧人胸中的那四百里方圓。由于太多的空白,后來在描寫它時,我要補充很多的想象、情感和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