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客必須端出茶來,這是起碼的草原禮性。對白天串包的放羊人,對風塵仆仆的牧馬人更是如此。而尋求充饑的男人則必須有肚子,不能咽吞不下。還需要會一種舐吞嚼的飲茶法,漫談時舒服地躺在包角,半碗茶放著不動;要走時端起碗,把它在虎口之間轉(zhuǎn)著,舌頭一舐,奶茶一沖,嚼上幾口——炒米奶食的一頓茶就頓時結(jié)束。然后立起身來,說完剩下的幾句,推門告辭。
我就學不會這種飲茶法。有時簡直討厭炒米。我的舌頭每舐只粘一層米,而碗里的卻愈泡愈脹,逼得人最后像吞砂子似的把米用茶沖下胃。而且不敢爭辯,因為不會喝茶,顯然是因為沒挨過餓,闖蕩吃苦的經(jīng)歷太少。
今年夏天我回去避暑,一進門就是一句“空茶”。這是我硬譯的,也可還原為“空喝”,就是不要往碗里放米、奶豆腐,只喝奶茶。其實阿巴哈納爾一帶風俗就與我們?yōu)踔槟虑卟煌思野涯淌吵疵资橐槐P,聽便客人自取,主婦只管添茶。我曾經(jīng)耐心地多次向嫂子介紹,無奈改不了她的烏珠穆沁習慣。
習慣真是個不可理喻的東西。北京知識青年里有不少對移居城市兩口子還遵從奶茶生活。一次我去東部出身的一對知識青年家喝茶,發(fā)現(xiàn)他們茶里無鹽。我驚奇不已,這才知道東部幾蘇木的牧民茶俗不同。我們均是原籍西烏旗的移民家住熟的知識青年,茶滾加鹽絕不可少,居然和他們舊東烏旗殘部再教育出來的知識青年格格不入。
蒙古奶茶的最妙處,要在寒冷的隆冬體會。不用說與鄭板橋“晨起無事,掃地焚香,烹茶洗硯”一一相反。其時疾風哀號,摧搖骨墻,天窗戛然幾裂,凍氈悶聲折斷。被頭呵氣結(jié)冰,靴里馬鬃鐵硬,火烤前胸,風吹后背。嫂子早用黃油煮熟小米,鍋里剛剛熬成奶茶。抽刀搬肉,于紅白相間處削下一片,挑在灶筒壁上。油煙滋滋爆響,濃香如同熱量。吃它幾片以后,再烙烤一片胸杈白肉,泡在米中。茶不停添,口連連啜。半個時辰后,肚里羊肉、黃油飯、滾茶樣樣熱燙,活力才泛到頭腳腰背。這時抖擻精神,跳起穿衣,墊靴馬鬃已經(jīng)烤干。系上帽帶,抓起馬嚼,猛一推門,沖進撲頭蓋地狂吼怒號的風雪之中。大吼一聲“好大的雪??!”隨即大步踏進風雪找馬。
其時里外已被寒風侵透,但是滿腸熱茶,人不知冷——嚴酷的又一個冬日,就這樣開始。
沒有料到的只是,從此我染上了痛飲奶茶的癖習,以后數(shù)十年天南地北,這愛癖再也無法改掉。
二
剛剛接觸突厥語各族的茶生活時,我的心理是既好奇又挑剔。對哈薩克人的奶茶滋味,雖然口中滿是濃香,心里卻總嫌他們少了一“熬”——哈薩克的奶茶是沏兌的。
但是很快我就折服了。
伊犁牧區(qū)的柯扎依部落,在飲用奶茶時的講究,不斷地使人聯(lián)想到他們駐牧地域的地理特性。他們顯然接受了波斯甚至印度和土耳其或地中海南岸的某種影響。一只造型優(yōu)美的大茶炊是不可少的,旁邊順次排開鮮奶、奶酪、黃油以及一小碟鹽。另一只是濃釅超度的、事先煮好的茶。當然更不可少的是主婦,她繼承了古老的女人待茶的風俗,把一撮鹽、一塊黃油、一勺奶皮子、一碗底鮮奶依序放進碗里,然后注入半碗或三分之一碗釅茶。最后傾過大茶炊,滾沸的開水冒著白煙沖進碗中,香味和淡黃的顏色突然滿溢出來。
然后她欠身遞茶,先敬來賓,再敬老者。她自己喝的時候,也留意著氈帳里每個人的碗,隨時放下自己的碗,再為別人新沏。這一點,女人在這種時辰的修養(yǎng)和傳統(tǒng),通行北亞諸族毫無區(qū)別,我猜它古老之極。
常有美麗的少婦蹲在炊前待茶。但是用無聊的漢地文人的把戲是行不通的,她們不會接過話頭,大多根本不答。最后一角的老者接過話題,讓答問依主人的規(guī)矩繼續(xù)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