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法蘭柴思事件》延遲者(2)

那時沒有王,各人任意而行 作者:唐諾


作為捍衛(wèi)戰(zhàn)士的鐵伊

《法蘭柴思事件》其實只是一樁小事,“被害人”只是一名十幾歲的在學女孩,她沒死,只是假期結(jié)束沒按時回家,聲稱在等車時被一對好意讓她搭便車的母女所誘拐,監(jiān)禁于一幢古老的大房子內(nèi),強迫她當女傭;所遭受的傷害亦僅僅是鞭打和挨餓而已。這幢監(jiān)禁她的大房子名字就叫“法蘭柴思”。

看慣了大場面、血流漂杵謀殺場面的推理讀者,面對如此的小case,一下子還真會適應不過來——然而,強悍的鐵伊便敢于如此挑釁讀者的閱讀習慣和閱讀期待,她實在不怎么像個類型大眾小說作家。

但勇敢不同于血氣,它通常不來自魯莽擋不住的性格使然,而是對某個信念或某件自覺有價值事物的堅持,因此甘冒其他不韙的意志和決心。如此我們要問的便是,鐵伊到底想干嗎?她“假借”推理小說的外殼真正想傳達的是什么?支撐她堅定信念的到底是什么?

讀鐵伊的小說,最容易感受到的是一種遍在且無意掩飾的強烈火氣(類型小說作家最不該有的,即使有也應該藏起來),我想這正是她寫小說無可替代的動力,說明她是那種事事有意見、有話要說而不是只想賣書的寫作者。更妙的是,鐵伊火氣中很大一部分居然直接朝向作為她衣食父母的大眾。在她的巨作《時間的女兒》首章一開頭,她通過困于病房的格蘭特探長嘴巴說,“過多的人誕生在這個世界之上,寫了過多的字。數(shù)以百計的字每分鐘都在復印,想起來就可怕?!比缓螅槃莅岩欢蚜餍行≌f又嘲又諷地結(jié)實修理一頓;而我們知道,《時間的女兒》嚴肅而沉重地檢討了傳說和歷史的虛假和誤謬,鐵伊相當程度歸因于人們的無知、懦怯、燒昏腦袋的激情和種種隱藏著各自利益的私心云云。

在《法蘭柴思事件》這本書中,鐵伊延續(xù)了或說擴大了如此的憤懣。鐵伊筆下,這樁蘇格蘭場原本決定不移送起訴的疑似綁架案,經(jīng)過八卦小報的煽情報道,遂成燎原之火,在整個英國爆發(fā)開來。當然,在一造是年紀不到十六歲、有一對嬰兒藍且分得很開的眼睛、飽受凌虐的清純女學生,另一造是加起來超過一百歲、住法蘭柴思大房子(盡管實際上頗窮)、且不跟人往來有巫婆傳聞的母女之間,義憤填膺的大眾當然一面倒站在前者那一邊,于是正義之言—謾罵—杯葛—騷擾—攻擊遂像一條誰也擋不住的單行道,暴力在正義的召喚下,毫不猶豫地現(xiàn)身,法蘭柴思先是圍墻被漆上臟字眼,跟著被翻墻侵入擊破玻璃并毆打,最終是一把大火燒了。熟悉人類歷史的讀者應該不意外,更不會認為這只是鐵伊的過甚其辭,這是人類集體行為經(jīng)常呈現(xiàn)的公式行為——在這里,鐵伊借由一樁英小學鄉(xiāng)鎮(zhèn)的小小綁架案,簡單連上了人類狂暴而且始終悔改不了的記憶。

從鐵伊這樣的憤怒投槍,我們可循跡溯回她所珍視的、認真要捍衛(wèi)的事物:她相信知識、相信經(jīng)驗、相信進步是人類認真使用腦子的可能結(jié)果,時間則是必要的代價,激情和狂暴不足以讓美好的結(jié)果更快呈現(xiàn),只徒然帶來傷害和步伐的踉蹌偏斜;她相信各種德目,但小心不讓其中哪一項標高到神圣的地步,以免侵害了其他德目;她甚至相信價值和德目并不必然自動和諧,在現(xiàn)實世界中不免彼此傾軋沖突,因此人得認真去分辨,并細心地思考、守護、微調(diào),并時時檢查它的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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