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博來·法拉先生》當你想看清楚時(3)

那時沒有王,各人任意而行 作者:唐諾


駐留時間的渴望

有了時間,才可能容納變動和思維。時間是事物變動以及人的思維所賴以發(fā)生的必要場域。

沒有時間的介入其間,我們只能看到一種一翻兩瞪眼的揭示,一種單純的結論。而我們知道,小說作為一種表達形式,它從來不是擅長下結論的,毋寧是勇敢面對事物的不完美及其永無休止的變異。這里,即使舉世譽為小說歷史上最偉大描繪巨匠的托爾斯泰,當他晚年在民粹宗教的召喚之下,意圖取消時間和時間所帶來的必然變動,以抓取完美不變的烏托邦時(所有烏托邦向往者和建造者,都試圖取消這個破壞完美、代表變動的“時間惡魔”,以確保那種不知有漢遑論魏晉的伊甸園世界),我們仍輕易看出他的失敗,比方說他巨著《復活》書末那虛假的四大福音書救贖結論。

有關這個,宗教者是比較有經(jīng)驗的,他們當然知道人可以、甚至有必要棄絕現(xiàn)實,去建構一個無時間性的完美天國。然而,只要現(xiàn)實世界仍然存在,線性的時間仍在持續(xù),這里便永遠有著一個思維的缺口存在,所以真正的天國只有在塵世完全中止的末日才會顯現(xiàn),這從當年圣奧古斯丁書寫《天主之城》時就在說這個。

這里,我們問,難道小說不能仿用詩或繪畫,因信稱義,只單純抓取事物的當下一剎那,切斷時間,成為永恒嗎?

當然可以,而且好像也該如此,但我個人的想法是,讓美好存留,讓時間遺忘,這是人身處于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時間處境中的亙久渴求,也是所有藝術創(chuàng)作者(當然包括小說書寫者)的想望。然而,如果我的體認沒錯的話,說“切斷時間”是不恰當?shù)?,它只是某種駐留,是暫時性的凍結,在這里,時間只是被隱藏,變動只是被延遲,思維只是歇腳休憩,并沒有真正被取消乃至于拋棄。事實上,我們可以把當下的美好無匹視為只是時間之流的一個偶然的壯麗波峰,它來之不易,是緩緩通過時間的變化凝結出來的,和我們不期而遇;它也無法真正存留,總會毀壞或單純只是消逝而去,不管是蒙娜麗莎那一抹恍惚的微笑,或聳立如夢的古巴比倫王國,也正因為如此,才更讓我們驚異、珍愛和感慨系之——所以說,詩人眼中的世界是玫瑰,而不是金剛鉆。

或者,我們應該進一步地說,正因為人對中止時間的這種渴求,使得小說中的時間意義不同于線性的、均勻的,不受個人干擾的外在現(xiàn)實時間。這個時間的扭曲起自于人的意識和渴望,以及因此所發(fā)生的思維介入其中,用愛因斯坦的話來說,書寫者的思維是個重力場,必然造成了空間的曲度和時間的變化一般。它會暫時停留在一株棗樹,一副辦公室桌上的古老茶盤,或人群叢中一閃而逝的一張美好令人悸動的臉孔。我們渴望它,我們發(fā)現(xiàn)它,我們注視著它,并且在它消失無蹤之后,仍將它印在心版之上,或書寫在巖壁上、泥版上、羊皮卷上,以及白紙黑字之上。

這是波德萊爾的十四行詩,題名為《給一位交臂而過的婦女》:大街在我們的周圍震耳欲聾地喧嚷。

走過一位穿重孝、顯出嚴峻哀愁,

瘦長且苗條的婦女,用一只美麗的手,

搖搖地撩起她那飾著花邊的裙裳。

輕捷而高貴,露出宛如雕像的小腿。

從她那像孕育著風暴的鉛色天空,

一樣的眼中,我像狂妄者渾身顫動,

暢飲銷魂的歡樂和那迷人的優(yōu)美。

電光一閃……隨后是黑夜!——用你的一瞥

突然使我如獲重生地消逝的麗人,

難道除了來世,就不能再見到你!

去了!遠了!太遲了!也許永遠不可能!

因為今后的我們彼此都行蹤不明,

盡管你已經(jīng)知道我曾經(jīng)對你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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