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疑狡詐的嬴政確信,沒有人會隨隨便便說出這種話;他同時也知道,死去的項燕還有很多兒子。
從那以后,項氏一族就注定無法在荊楚安身,他們要忍受秦國耳目的嚴厲監(jiān)視;已經(jīng)分家出去的項氏族人更遭到秦國官吏的苛難,在痛苦的煎熬中苦苦度日。
對自刎殉國的項燕,王翦自始至終抱有軍人之間的尊敬,他的想法很簡單:既然項燕的子孫并沒有流露反秦的意圖,那么他也沒有必要把這位名將的家族斬草除根。
王翦不知道的是,項燕的兒子們已經(jīng)將所有的仇恨埋進了心底,期待著有朝一日的爆發(fā)——毫無疑問,他們很早以前就聽說了南公的預言。項伯是項燕最小的兒子,同兄長們相比,他忍辱負重的功力并不高深:暴秦和王翦奪去了他的父親,卻讓未亡人生活在恥辱盡顯的故地,接受征服者的殘暴統(tǒng)治。母國的滅亡,家族的沒落,這些外來的折磨早就將他逼上了絕路。
項伯想要報仇雪恥,卻無奈身陷敵陣,終日周旋在秦吏和無賴的挑釁之間,苦苦不得解脫。
父親的死仇尚未得報,他的兒子卻即將走向落魄的邊緣。驕傲的項氏從未經(jīng)歷過的屈辱,都被弱小的項伯所承受。
但項伯的忍耐實在不堪入目。
當囂張的秦吏又一次上門挑釁時,憤怒的項伯忍無可忍,把跳梁小丑砸成了一灘血肉,任憑那些走狗逃去報信。
闖下大禍的項伯知道秦卒很快就會前來報復,于是連夜遣散家人毀掉宅院,自己則打點行李單騎出逃。
項伯走后不久,就有大批秦卒找上門來,準備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項氏老幺。看到連窗戶都被拆掉的項氏府邸,憤怒的秦卒立刻發(fā)布懸賞令,誓要將膽敢挑戰(zhàn)威嚴的項伯緝拿歸案。
為防止禍及家人,項伯沒敢投奔已經(jīng)分家另過的仲兄項梁——他知道項梁還帶著大哥的一雙幼子;他也不能去找其他出戶的兄長,他們背后同樣是神出鬼沒的秦國密探。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項伯狠心賣掉了坐騎,孤身一人拎著包袱向沂水小城下邳趕來。
他相信,在這座游俠遍地、客商云集的小鎮(zhèn)中,一定會有自己的安身之處。
“其實你不叫項伯,應該叫項纏才對吧?”在項伯小心翼翼地報出名諱時,張良看到了他眼中隱藏的防備之心。
“張公子竟是如何得知?”項伯異道,他的確名“纏”字“伯”,可眼前的張良不過一介“任俠”,怎么可能了解他的真實身份?
“莫非張公子早就聽說某在下相做過的罪事,故特在此地等某前來?”原本放松的心情瞬間又被緊緊攥住;逃亡多日,項伯早已習慣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狼狽。
項伯的防備并沒有引起張良的反感,他撫掌笑道:“壯士從下相而來,又是項氏的族人。子房不才,年輕時倒是聽師傅提起,楚陽侯項公生來好福,竟有七位虎子,長子曰‘超’,次子曰‘梁’,三子曰‘樂’,季子曰‘權’,五子曰‘柱’,六子曰‘楫’,幼子曰‘纏’。后來楚陽侯殉國,項氏七子也在國破后先后流亡,時逢幼子項纏尚留在下相舊府。前不久聽說又惹上了人命案子,連夜逃匿。如今壯士突然現(xiàn)身下邳城,還自稱項伯——子房大幸,竟能在有生之年一睹楚陽侯公子的風采,真是蒼天予我之福??!”
一番激情說罷,張良跪直上身,恭敬異常地朝項伯行了后輩禮。
聽過張良的推算,項伯早已經(jīng)被面前俊秀男子的才智和見聞所折服,見他如此客氣,急忙伸手扶起,口中止不住的感慨萬千:“張公子切莫取笑,某如今已是國破家亡的落難黔首,又有什么本事再自稱是楚陽侯的兒子?”
項伯的感慨,同樣也是客居異鄉(xiāng)的張良心中的痛處:“出了函谷關,又有誰不是國破家亡的黔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