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封
燕子,也不知你現(xiàn)在好些了沒有,寫這封信之前,我擔心你會因為憤怒和我曾經(jīng)的坦率尖銳給你造成的傷害而拒絕讀它,如果真是那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說話要有身份保證,就好比一個人哪怕有難以數(shù)計的真知灼見,但如果他不是人大代表,他就不能跑到人民大會堂去發(fā)言或者是拍巴掌,這和他的意見真不真深不深是不是利國利民沒有關系。這個道理我本來是懂得的,但在給你回信時卻一下子忘了這點,忽視了我的身份和與你的關系,只想著要把心里的真話說出來,還笨到指望坦白真相能讓你從此把心放到寬處去?,F(xiàn)在我才意識到這樣做實在是愚不可及,對你造成的傷害幾乎無法彌補,好在你可以感到欣慰的是,由于我良心未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受到來自傷害的反作用力的懲罰,我認為這種懲罰是必然的有效的,我決定忘掉自己的那些觀察和思考,不再就敏感問題跟你作(做)無益的爭論。
這幾天總想起因為說實話而倒霉的幾個人來,一個是顧準,一個是馬寅初。
顧準在荒唐的年頭里提出應該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實行市場經(jīng)濟,這樣科學的提議沒有人理睬,顧準反倒因之獲罪,家破人亡。
馬寅初提出新人口理論時已經(jīng)80歲了,高層先是支持然后翻臉,批斗的大字報貼到家里的臥室里去,盡管如此,他的遭遇似乎比顧準要好些,雖挨了足以致(置)人于死地的批斗,卻奇跡般地活到101歲得以壽終正寢。
顧準和馬寅初的理論足以改善這個國家的面貌,可國家卻讓他們受了傷害,其結果是雙方都付出了最慘重的代價。
我想起的另一個人是彭德懷。他在廬山會議上說了一些實話,毛澤東很英明,他指出的那些問題毛澤東未必不知道,甚至有可能比他更清醒,但彭德懷的一堆實話不但沒有改變大局,還把他自己給害死了。
我小的時候?qū)@件事感到困惑,因為大人教導我們時都是提倡我們說實話的,為什么誠實會導致這樣的個人結局?現(xiàn)在我已是個中年人了,才慢慢了解到這樣的情況不是孤立的,類似這樣結局的人歷史上有很多,直到現(xiàn)在,仍然有為了說實話而丟了身家性命的。
彭德懷的經(jīng)歷給人的啟示是,話說得真不真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對權威構成威脅。這件事能說明的還有一條,那就是:人都是有弱點的,偉大的毛澤東也不例外。
魯迅寫過一篇《傷逝》,他在那篇小說里想要表達的主要意思是:個人在社會習俗面前如同螻蟻,反抗要付出可怕的代價。
他寫這篇小說的時間是1925年,剛好是和許廣平同居的那一年,想必因為切膚之痛才寫出來的。魯迅一生犀利剛毅,唯獨在婚戀上說不上一句硬氣話,這也是他遭論敵一世詬病的話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