摯友朱自清 1980年夏,有次去看望朱光潛先生,他興奮地告我,最近在清理舊稿信件時,發(fā)現(xiàn)保存下來的朱自清在抗戰(zhàn)時期寫給他的一封信。他說佩弦 (朱自清)先生給他的信不少,但幾經(jīng)波折能幸運留存下來一封真不容易。他希望 《文藝報》能發(fā)表一下。當場他將信給我看了。他說,佩弦的這封信有實際內容,不是一般的應酬信,因為他最近手頭事多,如發(fā)表,最好請一位了解該信內容的人寫篇導讀的短文。 我向主持 《文藝報》編輯部工作的副主編唐因匯報了此事,他說很好,《文藝報》需要這方面的稿子,叫我物色一位合適的人來寫。我考慮了一下,建議請葉至善寫。唐因認為合適,叫我盡快去辦一下。 不久,葉至善約我一起去看望朱先生。恰巧約定的那天我有會,我告訴他去時一定要看看朱自清先生給朱光潛先生的一封信,如他愿意,請他寫篇閱讀這封信的說明,他說看了信后再定。 朱自清給朱光潛的這封信,信末只注了 “廿六日”。我在1980年12月22日的日記中記載,葉圣陶先生明確地說該信是 “1941年10月26日”寫的,“孟實那時在四川樂山武漢大學任教”。 1981年第1期《文藝報》刊登了朱自清給朱光潛的這封信和葉至善寫的 “跋”。至善在給我稿子時說,在寫 “跋”過程中,為了弄清一些事實,他多次詢問過他父親葉圣陶。摯友朱自清 13朱自清的信孟實兄: 在樂山承兄帶著游烏尤大佛,又看了蠻洞龍Y5}寺。烏尤大佛固然久在夢想,但還不如蠻洞龍漲寺的意味厚。那晚又諸多打擾。旅行中得著這么一個好東道主人,真是不容易,感謝之至! 我們十六日過干柏樹,據(jù)說是匪案,幸而平安過去。十九日到宜賓,街市繁華不亞于春熙路。十八日早過干雄窩,灘勢很險。聽了船夫的號子頗擔心,幸而十幾分鐘也就過去了。當日到納溪縣。第二天 “趕黃魚”上敘永。天下雨,車沒到站因油盡打住。摸黑進城,走了十多里泥濘的石子路,相當狼狽。一住就是一禮拜,車子還沒消息。虧得主人好,不覺得在作客。 兄批評(新理學》的文字,弟在船上已細看。除 “勢”那一個觀念當時也有些懷疑是多余的以外,別的都是未曾見到的。讀了兄的文字,真有豁然開朗之樂,佩服佩服。芝生兄回答似乎很費力(若我是他的話),但我渴想看看他的答文。無論如何,他給我的信說兄指出的地方只是他措辭欠斟酌,似乎說得太輕易了。到這兒遇見李廣田兄了,他也早想著兄這篇文字,’我就給他看了。 敘永是個邊城。永寧河曲折從城中流過,蜿蜒多姿態(tài)。河上有下上兩橋。站在橋上看,似乎頗曠遠;而山高水深,更有一種幽味。東城長街十多里,都用石板鋪就,很寬闊,有氣象,西城是馬路,卻石子像刀尖似的,一下雨,到處泥漿,兩城都不好走。 我的主人很好客,住的地方也不錯。第一晚到這兒,因為船上蜷曲久了,伸直了睡,舒服得很。那幾天吃得過飽,一夜盡作些夢。夢境記不清楚,但可以當?shù)谩皧誓繒硲选币徽Z。第二天寫成一詩,抄奉一梁。夫人和小姐已到否?并念。祝好! 石蓀人根二兄請致意。14 我認識的朱光潛 弟自清頓首 二十六日 好夢再疊何字韻 山陰道上一宵過,菜圃羊蹄亂睡魔。弱歲情懷偕日麗,承平風物滯人多。魚龍曼衍歡無極,覺夢懸殊事有科。但恨此宵難再得,勞生敢計醒如何。葉至善在 “跋”中說: 十月十一日,我去燕南園看望朱光潛先生。朱先生給我看朱自清先生給他的一封信,說是無意中保存下來的。信紙已經(jīng)發(fā)黃,是四少}!夾江產(chǎn)的竹簾紙,字是娟秀的行書。署名下面只寫日期,是二十六日,這是一九四一年的十月二十六日。 抗戰(zhàn)時期,朱自清先生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教書。從一九四O年夏天起,他有一年的休假期,就帶著家眷到成都,把家安頓在望江樓對岸的宋公橋。一九四一年暑假后,他休假期滿,十月八日搭木船順崛江而下,十七日(原信作 “十九日”,疑誤)過宜賓,折入長江,次日到納溪,再走公路到敘永。在敘永耽擱了十天,才搭上去昆明的汽車。他給朱光潛先生的這封信,就是在敘永寫的。 ‘看了這封信,才知道朱自清先生在過樂山的時候耽擱了一天,探望了幾位在武漢大學教書的老朋友、,朱光潛先生、葉石蓀先生和楊人根先生。朱光潛先生還陪他游了烏尤寺、大佛寺 (就是凌云寺),還有蠻洞和龍漲寺。所謂 “蠻洞”,據(jù)說是漢代人鑿在石壁上的墓穴,樂山附近的山上都有,有的刻些圖案和人物,不知道他們那天游的是哪個蠻洞。龍漲寺是一個石窟寺,規(guī)模很小。記得只有一排洞子,大多一人高,每個洞子里坐著一尊菩薩,只有一個洞子比較大,人可以進去。當時湮沒在野草灌木之間,不知道現(xiàn)在整理了沒有。摯友朱自清 15 朱自清先生這次走水路一定有許多打算,一路上可以欣賞風景,過樂山可以看望老朋友;旅費可節(jié)省許多,在那個年頭,大學教授也都學會了打算;還有個原因,就是乘長途汽車太麻煩,太辛苦。公路局的汽車少,車票還有人壟斷;買不到票只好出高價跟司機商量。司機私下讓搭的乘客有個外號,叫 “黃魚”。信上說的“趕黃魚”,就是這么回事。西南聯(lián)大在敘永有個分校。朱先生說的那位好客的主人是李鐵夫,有贈給李鐵夫的幾首詩。 當時,馮友蘭(就是信上的 “芝生兄”)的所謂 “貞元三書”之一的《新理學》已經(jīng)問世。朱光潛先生寫了一篇批評《新理學》的文章,刊登在《思想與時代》上,信的第三段說的就是這回事。 至于《好夢》那首詩,朱自清先生后來寫過一則小序:“九月日夕,自成都抵敘永,甫得就榻酣眠。邇日飽飯肥甘,積食致夢,達旦不絕。夢境不能悉憶,只覺游目騁懷耳。”這里的 “九月”可能是陰歷。 朱自清先生的信,我看到的只有這一封。文筆清新,自不消說,讀來感到親切。凡是收信人朱光潛先生想要知道的事情,他只用了不到八百字,一件一件都說清楚了。為收信人著想,體會收信人的心思,是寫好一封信的關鍵,朱自清先生的這封信是個好例子。 一九八0年十月 朱光潛和朱自清是友誼至深的老友。 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先生在北平病逝,朱光潛當月連續(xù)寫了兩篇懷念老友的文章。朱光潛先生在我替他編選 《藝文雜談》時,主動提出他的《記朱佩弦先生》和 《敬悼朱佩弦先生》兩篇中,可選 《敬悼朱佩弦先生》這篇。他在文中說:在文藝界的朋友中,我認識最早而且得益也最多的要算佩弦先16 我認識的朱光潛生。那還是民國十三年夏季,吳淞中國公學中學部因江浙戰(zhàn)事停頓,我在上海閑著,夏丐尊先生邀我到上虞春暉中學去教英文。當時佩弦先生正在那里教國文。學校范圍不大,大家朝夕相處,宛如一家人。佩弦和丐尊、子愷諸人都愛好文藝,常以所作相傳視。我于無形中受了他們的影響,開始學習寫作。我的第一篇處女作《無言之美),就是在丐尊、佩弦兩位先生鼓勵之下寫成的。他們認為我可以作說理文,就勸我走這一條路。這二十余年來我始終抱著這一條路走,如果有些微的成績,就不能不歸功于他們兩位的誘導。[1] 佩弦先生逝世的當月,朱光潛抓緊在自己任主編的 《文學雜志》組織了 “朱自清先生紀念特輯”,請北大、清華、燕京等大學的一些教授、學者撰寫文章,他們多是佩弦先生的同事或學生,寫得很積極,“特輯”中朱自清先生的遺像、遺墨和信札,除家屬提供的,不少是佩弦先生的朋友主動提供的。翻閱 《文學雜志》第3卷第5期 “朱自清先生紀念特輯”目錄,有浦江清的 《朱自清先生傳略》、朱光潛的 《敬悼朱佩弦先生》、馮友蘭的 《回憶朱佩弦先生與聞一多先生》、俞平伯的 《憶白馬湖寧波舊游》、川島的 《不應該死的又死了一個》、余冠英的《佩弦先生的性情嗜好和他的病》、李廣田的 《哀念朱佩弦先生》、馬君價的 《挽歌辭》、楊振聲的《為追悼朱自清先生講到中國文學系》、林庚的 《朱自清先生的詩》、王瑤的 《邂逅齋說詩綴憶》,朱自清先生遺作有 《猶賢博弈齋詩鈔選錄》、散文 《關于 <月夜蟬聲》、<沉默>、<松堂游記>》,信札有 《寄俞平伯》、《寄楊晦》。在1948年9月出版的 《文學雜志》第3卷第4期上,編者將這個 “紀念特輯”的目錄作了醒目的預告。 朱光潛在主編 《文學雜志》同時,1948年1月起又主編天津 《民國日報》“文藝”副刊。“文藝”系周刊,周一版,半個版面。Ill《朱光潛全集》第9卷,第487頁。摯友朱自清 ,7.??.?.???.朱自清先生遺像 (因其刻,(文學雜志})第3卷第5期) “文藝”副刊有個編委會,朱自清先生是編委成員之一。朱自清在1948年2月21日的日記中記載:“進城。訪??從文等。至萃華樓參加《民國日報》的午餐會?!?948年5月17日:“上午讀 《民國日報》,下午開聘任委員會?!? “文藝”的固定作者陣容也可觀,多為北平、天津一帶的學者、教授,·也有北方的青年作家,如胡適、沈從文、朱自清、俞平伯、廢名、潘家詢、聞家1l、余冠英、常風、羅念生、程鶴西、林庚、袁可嘉、季羨林、汪曾棋、李瑛、馬君價、朱星、甘運衡、畢基初、馮健男等等。為紀念朱自清先生,“文藝”出了“追悼朱自清先生特刊”,刊有朱光潛的 《記朱佩弦先生》、常風的 《朱自清先生— 作家、學者、教育家》、俞平伯的 《佩弦兄挽辭》,還發(fā)表了少若的(詩言志辨>— 朱自清遺18 我認識的朱光潛著》、蕭望卿的《朱自清先生最近兩年與文學》等紀念性的評論,評述朱自清對新文學的貢獻,以及他的學術成就和完美人格。 朱光潛先生說,葉至善為朱自清這封信寫的 “跋”好,精確明白。他說書信也是值得關注的散文里的一個品種。 這期 《文藝報》出來后,朱師母給我電話,說朱先生手頭只有你們每期贈送他的一本,他想分送幾位老朋友,到學校和海淀書店沒買到,能不能再給或買幾本。 我去送 《文藝報》給朱先生那天下午,先生情緒甚好,他同我講起他和朱自清先生的一些交往,此后多次,他又同我談起過朱自清先生,他的所談,多為我之前不知或知之不詳?shù)摹? 1983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將朱自清的《歐游雜記》和 《倫敦雜記》兩書合一出版,書名為 《歐游雜記》(外一種),系該出版社 “現(xiàn)代中國人看世界”叢書一種,出版社約我在書的后面寫了篇介紹性的短文:《朱自清的歐游二記》。書出來后,我去給朱光潛老師送一本,他笑著說他已有了,并問我怎么也喜歡佩弦先生的散文。他說,佩弦先生對新文學的貢獻,除詩寫得好,就算散文了。朱自清是現(xiàn)代散文一代大家,留下了不少名篇。他贊許朱自清散文的平淡質樸,至性至情,文字講究。他說: 讀過《背影》和《祭亡妻》那一類文章的人們,都會知道佩弦先生富于至性深情;可是這至性深情背后也隱藏著一種深沉的憂郁,.壓得他不能發(fā)揚掉厲。[1他還提到朱自清1929年寫的 《白馬湖》,說有的段落他以前能背[1]《朱光潛全集》第9卷,第489頁?!畵从阎熳郧?19下來: 白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來,水是滿滿的、軟 軟的。小馬路的兩邊,一株間一株地種著小桃與楊柳。小桃上各綴 著幾朵重瓣的紅花,像夜空的疏星。楊柳在暖風里不住地搖曳?!? 這路上走著,時而聽見銳而長的火車的笛聲是別有風味的。在春 天,不論是晴是雨,是月夜是黑夜,白馬湖都好?!?雨中田里菜 花的顏色最早鮮艷;黑夜雖什么不見,但可靜靜地受用春天的力 量。夏夜也有好處,有月時可以在湖里劃小船,四面滿是青靄。船 上望別的村莊,像是唇樓海市,浮在水上,迷離倘恍的;有時聽見 人聲或犬吠,大有世外之感。若沒有月呢,便在田野里看螢火,那 螢火不是一星半點的,如你們在城中所見;那是成千成百的螢火。 一片兒飛出來,像金線網(wǎng)似的,又像耍著許多火繩似的。只有一層 使我憤恨。那里水田多,蚊子太多,而且?guī)缀跞W閃爍爍是瘧蚊 子。我們一家都染了瘧疾,至今三四年了,還有未斷根的。蚊子多 足以減少露坐夜談或劃船夜游的興致,這未免是美中不足了?!病? 朱光潛1924年在白馬湖與朱自清一同生活、工作過幾個月,他有這種經(jīng)歷,讀起來就格外親切,浮想聯(lián)翩。他甚至對我說,沒有白馬湖那秀麗的景色,沒有那段與朱自清等友人宛如家人一起的相處,沒有那種歡愉的環(huán)境和心境,他的 《無言之美》是難以寫出來的。朱光潛在《談文學選本》文中說:“選某一時代文學作品就無異于對那時代文學加以批評,也就無異于替它寫一部歷史,同時,這也無異于選者替自己寫一部精神生活的自傳,敘述他自己與所選所棄的作品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姻緣。”他說,如果我選一本朱自清的散文,肯定會將這篇 《白馬湖》收[1]《朱自清全集》第4卷,江蘇教育出版社 1996年8月版,第285-286頁。20 我認識的朱光潛上世紀20年代的朱自清.朱光潛與朱自清1924年在浙江春暉中學一起任教相識進去。 朱先生多次談起,從白馬湖時代至朱自清去世的二十多年里,在思想、學術和友誼方面,他得到過朱自清先生許多切實的幫助、鼓勵和溫暖。 他著重談到 《文藝心理學》和 《談美》的寫作。1931年8月至1932年5月,朱自清在英國倫敦游學期間,仔細看了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和《談美》兩部書的原稿,提了很多建設性的意見,《文藝心理學》“第六章 《美感與聯(lián)想》就是因為朱自清對于原稿不滿意而改作的”。朱自清還替這兩部書作了兩篇序,稱 《文藝心理學》是一部 “介紹西洋近代美學的書”,也是有作者特有的 “主張”的書。他在 《序》中說: 美學大約還得算是年輕的學問,給一般讀者說法的書幾乎沒有;這可窘住了中國翻譯介紹的人。據(jù)我所知,我們現(xiàn)在的幾部關于藝術或美學的書,大抵以日文書為底本;往往薄得可憐,用語行摯友朱自清 21文又太將就原作,像是西洋人說中國話,總不能夠讓我們十二分聽進去。再則這類書里,只有哲學的話頭,很少心理的解釋,不用說生理的。像 “高頭講章”一般,美學差不多變成了丑學了。奇怪的是 “美育代宗教說”提倡在十來年前,到如今才有這部頭頭是道,ow um有味的談美的書。??這部《文藝心理學》寫來自具一種“美”,不是 “高頭講章”,不是教科書,不是咬文嚼字或繁征博引的推理與考據(jù);它步步引你入勝,斷不會教你索然釋手?!病? 《談美》寫于1932年,是繼 《給青年的十二封信》之后的 “第十三封信”。作者自稱該書是 “通俗敘述”《文藝心理學》的 “縮寫本”。但朱自清并不這么看,他在 《序》中說:《談美》并非 《文藝心理學》的“節(jié)略”,“它自成一個完整的有機體;有些處是那部大書 (《文藝心理學)} 所不詳?shù)?;有些是那里面沒有的?!?‘人生的藝術化’一章是著名的例子;這是孟實先生自己最重要的理論?!碑敃r美學觀念模糊、美學理論貧弱、愛好文藝的青年??嘤跓o所適從的現(xiàn)狀,朱自清說 《談美》“這部小書”: 便是幫助你走出這些迷路的。它讓你將那些雜牌軍隊改編為正式軍隊;裁汰冗弱,補充械彈,所謂 “兵在精而不在多”。其次指給你一些簡截不繞彎的道路讓你走上前去,不至于仿徨在大野里,也不至于仿徨在牛角尖里。其次它告訴你怎樣在咱們的舊環(huán)境中應用新戰(zhàn)術;它自然只能給你一兩個例子看,讓你可以舉一反三。它矯正你的錯誤,針貶你的缺失,鼓勵你走向前去。[2)朱先生說,佩弦先生對他寫作 《文藝心理學》有多方面的幫助,他【l]《朱光潛全集》第 1卷,第522-523頁。[2l《朱光潛全集》第2卷,第99頁。22 我認識的朱光潛1鄧哪嘩 髯??,\' i 軍一鎮(zhèn)????,??黔 擎磷夸、 ‘少襯川 了 _林、???朱光潛《文藝心理學》封面(開明書店1947年8月版).朱自清作序二一瞬布一嬌一 蘸鄒鑄儷磷蒸葵薰彝豪簇贏墉在初版 “作者的自白”中說: 這部書的完成靠許多朋友的幫助。第一是朱佩弦先生,他在歐洲旅途匆忙中替我仔細看過原稿,做了序,還給我許多謹慎的批評。第六章(美感與聯(lián)想》就是因為他對于原稿不滿意而改作的。 朱先生說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還有可以補充的。他曾對我講,《文藝心理學》的內容主要是介紹西方美學流派的,為了便于國內的讀者理解,他采用闡述名畫、名詩詞的方法加以印證。初稿列舉名畫、名詩,西方和中國的都有。佩弦先生想到書的讀者主要是中國的讀者,建議舉例時更多地列舉些中國名詩、名畫。朱先生在修改定稿時,考慮過吸收摯友朱自清 23過佩弦先生這個意見。朱光潛先生的這點 “回想”,原來準備在 《敬悼朱佩弦先生》一文收人 《藝文雜談》時補充進去,他想了下又說:這次不動,以后在合適的地方再寫進去。 1933年朱光潛從歐洲留學回國,不久就任了北京大學教授,佩弦先生作為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主動邀他去清華為中文系研究生講授了近一年的 《文藝心理學》。朱先生在法國留學時的老友徐悲鴻時任中央藝術學院院長,得知了朱先生在清華講授的效果,也主動邀請他去中央藝術學院講授 《文藝心理學》,接著還有其他幾所院校邀請他去授課。朱先生說與學生的直接交流,對修訂出版 《文藝心理學》多有受益。當時清華聽朱先生講文藝心理學的人除中文系的還有外語系的,北大吳組細教授當年在清華研究院中文系研究班學習,1981年2月13日,他在家中對我說:“朱光潛也是我的老師,我聽過他講的 ‘文藝心理學’?!?986年,北大季羨林教授在 《他實現(xiàn)了生命的價值— 悼念朱光潛先生》文中追憶在清華聽朱光潛先生講授文藝心理學時的情景: 五十多年前,我在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念書。我那時是二十歲上下。孟實先生是北京大學的教授,在清華大學兼課,年齡大概三十四五歲吧,他只教一門文藝心理學,實際上就是美學,這是一門選修課。我選了這一門課,認真地聽了一年。當時我就感覺到,這一門課非同凡響,是我最滿意的一門課,比那些英、美、法、德等國來的外籍教授所開的課好到不能比的程度。朱先生不是那種口若懸河的人,他的口才并不好,講一口帶安徽味的藍青官話,聽起來并不 “美”??磥硭皇且粋€演說家,講課從來不看學生,兩只眼向上翻,看的好像是天花板上或者窗戶上的某“塊地方。然而卻沒有廢話,每一句話都清清楚楚。他介紹西方各國流行的文藝理論,有時候舉一些中國舊詩詞作例子,并不牽強附會,我們一聽就懂。對那些古里古怪的理論,他確實能講出一個道理來,我聽起24 我認識的朱光潛來津津有味。我覺得,他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一個在學術上誠實的人,他不嘩眾取寵,他不用連自己都不懂的 “洋玩意兒”去欺騙、嚇唬年輕的中國學生。因此,在開課以后不久,我就愛上了這一門課,每周盼望上課,成為我的樂趣了。[1] 朱先生說佩弦先生治學嚴謹,但又虛心,給過他許多指教,也樂于聽取他的一些意見和建議,相互平等切磋,多在私下交談,偶爾也公開見諸文字。朱自清在 《文學雜志》第1卷第2期發(fā)表了散文 《房東太太》。朱光潛在該期 “編輯后記”中說:“朱佩弦先生的 《房東太太》是一篇 ‘畫像’。他的風格樸質,清淡,簡練,以親切口吻道家?,嵓?,讀之如見其人?!?940年夏,朱自清在重慶與魏建功、黎錦熙等六位國學名宿編寫大學國文教材?!洞髮W國文選目》出來后,朱光潛在1942年發(fā)表了 《就部頒 “大學國文選目”論大學國文教材》,表示了一點不同意見,認為 “大學國文不是中國學術思想史,也還不能等于中國文學,它主要地是一種語文訓練”,而 《大學國文選目》中 “就大體說,兩漢以前的文章選得太多,唐宋以后的文章選得太少”,他主張 “大學國文就應懸訓練讀和寫作兩種能力為標準”。認為 “就大體說,姚姬傳的《古文辭類纂》所示路徑是很純正而且便于初學的”。佩弦先生看了朱光潛先生的這點 “微詞”,寫了《論大學國文選目》公開作答,表示了多方面的不同意見。他在文中說: 朱先生說:“大學國文不是中國學術思想,也還不能算是中國文學,它主要的是一種語文訓練?!边@句話代表大部分人對于大一國文的意見。作者卻以為大學國文不但是一種語文訓練,而且是一種文化訓練。朱先生希望大學生的寫作能夠 “辭明理達,文從字順”;[1]原載1986年3月14日 (文匯報)。摯友朱自清 25“文從字順”是語文訓練的事,“辭明理達”,便是文化訓練的事。這似乎只將朱先生所謂語文訓練分成兩方面看,并無大不同處。但從此引申,我們的見解就頗為差異,所謂文化訓練就是使學生對于物,對于我,對于今,更能明達,也就是朱先生所謂 “深一層”的 “立本”。這自然不是國文一科目的責任,但國文也該分擔起這個責任?!病P于 “選本”是重今還是重古,朱自清說: 朱先生主張多選近代文,以為 “時代愈近,生活狀況和思想形態(tài)愈與我們相同,愈易了解,也愈易引起興趣”。據(jù)作者十余年擔任大一國文的經(jīng)驗,這句話并不盡然。一般學生根本就不愿讀古文;凡是古文,他們覺得隔著他們老遠的,周秦如此,唐宋明清也一樣。其中原因現(xiàn)在無暇討論。作者曾見過抗戰(zhàn)前國立山東大學的國文選目,入選的多是歷代抗敵的文字,據(jù)說學生頗感興趣。但這辦法似乎太偏窄,而且其中文學古典太少。[2] 朱先生還談起一個例子,他在1948年寫的 《朱佩弦先生的 <詩言志辨>》中說: 前兩年我寫過一篇《陶淵明》就正于他,他回信說在大體上贊同我的看法,但是在一些枝節(jié)問題上他的結論不同,希望將來有機會詳細說出,可是至今沒有說出而就長辭人世了。這只是一個事例,他的像這樣留著沒有說出的話還不知凡幾。[3][1]《朱自清全集》第2卷,第18頁。[2]《朱自清全集》第2卷,第21-22頁。[3]《朱光潛全集》第9卷,第493頁。26 我認識的朱光潛 《文學雜志》主編是朱光潛,朱先生說:“實際上朱自清和沈從文、楊金甫 (楊振聲)、馮君培 (馮至)諸人撐持的力量最多。”朱光潛在 《文學雜志》創(chuàng)辦和復刊過程中同佩弦先生商談過多次,或面談或書信,佩弦先生不僅自己賜稿,也推舉他人的稿件,為辦好刊物出了不少主意,一起商定了不少事。1997年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的 《朱自清全集》第9卷、第10卷中所收的不甚齊全的日記中留存了一些記載。如,1937年1月26日:“中午在朱光潛家午膳,商談 《文學月刊》事,朱提議常風任助理之職,余贊成之。”同年4月11日:“朱先生來訪并約寫文章。”1946年冬,朱光潛從四月!回到北京大學,醞釀 《文學雜志》復刊,1947年3月14日:“參加 (文學月刊)宴會。”1947年6月 (文學??????????????????????????︶????????????????????????????????????????????????????????????????????????????????????????????…????????????????????????????????.……?????????????????信 散札 文????????、??????、????????????????????????????????????????????????????????︵??︶???????????︵?~????????,??????」已林??????????????????????朱光潛主編的《文學雜志》第3卷第5期 《朱自清先生紀念特輯》目錄摯友朱自清 27奮艘”夠?????????.??,???????????????、.???,????,?????,???????????、?????:????????????????,?????????????,!??????????????、????????.???????????????,?????;????????????????.?,???,?????;?。??????!,??、???,???????,??????;???????????.???????.?,?????,???,。?????.???????.?,??????.???????.????????,???!????????,?、?,????。?、.‘戶,???????,???????.??,???????????????.?????????????????????????????????????朱自清致朱光潛信手跡 (1941年10月26日)28 我認識的朱光潛???????????????????,??????????;?,?????????????????????????????????.???????????????????,,????????!,、?,?.;??????.???.?.??????????;?:?:??????、???.;,?.!??????????????,????。??,?、?;??????????????????.?,.????、、???????????????.???..?。;??.????????.??????,????.!,???.?????????????:,??拳摯友朱自清 29雜志》復刊至1948年11月??@期間,朱光潛與朱自清先生在北京的往來較多,朱光潛說 “在北平文藝界朋友聚會討論,有他就必有我”。除見面外,書信也頻繁。如1947年2月4日:“孟實來訪?!蓖?月20日:“復孟實信?!?月11日:“復孟實信?!?2月13日:“歸家后訪樹棠,孟實和從文,疲倦?!?948年1月17日:“復孟實信?!蓖?月9日:“復孟實信?!?月15日:“復平伯、孟實、從文信?!?月26日:“復孟實信?!?月20日:“復孟實信?!?月10日:“復孟實信。”7月23日,也就是朱自清8月12日逝世前夕還 “復孟實信”。 朱先生在談起 《文學雜志》的刊名時說,最早醞釀時,梁思成先生曾建議過叫 “大都”,表明是在北平辦的,后來又準備叫《文學月刊》,刊物快付梓時,商務印書館考慮要有別于他們過去出的 《小說月報》,刊名可以再考慮,他和沈從文意思不妨改叫 “文學雜志”,他為此事特地去征詢了佩弦先生的意見,佩弦同意,就這樣定了下來。 朱先生還對我談起過與朱自清有關的兩件小事。 朱光潛在1948年9月4日《民國日報》性文藝”副刊上,發(fā)表了《朱自清先生遺詩·懷平伯》。詩云:思君直溯論交始,明圣湖邊兩少年??桃庾髟娦侣蓞?,隨時結伴小游仙。槳聲打徹秦淮水,浪影看浮流海船。等是分襟今昔異,念家山破夢成煙。延譽憑君列上庫,古槐書屋久仿徉。斜陽遠巷人蹤少,夜語昏橙意絮長。西郭移居鄰有德,南園共食水相忘。平生愛我君為最,不止津梁百一方。30 我認識的朱光潛忽看烽隧漫天開,如螂群賢南渡來。親老一身娛定省,庭空三徑掩毒苔。終年兀兀仍孤詣,舉世茫茫有百哀。引領朔風知勁草,何當執(zhí)手話沉灰。 不熟悉朱自清與俞平伯先生關系的人,難以讀懂這首詩,朱光潛在發(fā)表這首詩時專門寫了一段話: 朱佩弦先生在抗戰(zhàn)期間寫了不少舊詩,這篇詩是在昆明寄懷俞平伯先生的,我們得到平伯先生的同意借鈔了在本刊發(fā)表。佩弦先生與平伯交誼最篤,三十年如一日,他們兩位雖然同時在北大讀書,同時為《新青年》和《新潮》寫稿,在學生時代卻無甚往來,直到畢業(yè)之后在杭州才熟識結了友誼。十四年胡適之先生介紹平伯先生到清華教書,平伯先生轉介紹了佩弦先生,此詩第二首第一句即指出。古槐書屋是平伯先生家北平老君堂七十九號的書房,佩弦先生進城每下榻于此。大約是十九年平伯先生改就清華專任教授之聘,移居清華大學南院教員住宅,第二首南園即指南院,平伯先生文章中常說起的秋荔亭即在此。“七七事變”后佩弦先生偕眷屬南行,平伯先生因親老滯留北平,故第三首如是云云。 朱先生對我說,這個 “跋”留下了一點真實的史料,你喜歡寫藝文軼話,不妨找來一讀。這個 “軼話”我尚未寫,倒被葉至善派上了用場。至善為《文藝報》寫了朱自清致朱光潛的信后,又連續(xù)寫了俞平伯致葉圣陶的信、葉圣陶致夏丐尊的信。俞平伯致葉圣陶的信寫于1948年8月27日,信的內容涉及朱自清的逝世,也涉及朱光潛悼念朱自清文章事。葉圣陶與俞平伯關系親密,但葉圣陶其時不在北平,葉至善除了詢問父親,還得從朱光潛先生那里了解一些有關的情況。俞先生在信中云:“附摯友朱自清 31???????????????…?.????????????????????????????????.???????????????????????????????????????????????,?????.????????????.???????????????!??????????????;????????????????,???.??.???????????????????????????,??????.??、?.????????????.??????????朱光潛《記朱佩弦先生》一文書影去 《民國日報》一紙,朱、常二文尚不劣,弟之挽聯(lián)極難措詞,說此則必漏彼,故只可如此,望兄評之。來索稿者紛紛,以情懷伊郁,記憶迷茫,實無法應付。然亦寫了兩文,一付 《中建》北平版第4期,一付商務之《文學月刊》。遲日諒可次第塵覽,仍請教之。”俞先生信中說的他為 《民國日報》寫的挽聯(lián)和給 《文學月刊》(即《文學雜志) 的文章,都是朱光潛先生約的并經(jīng)手發(fā)出的。我將在編選 《藝文雜談》時復印的資料提供給至善寫 “跋”時參考。至善對我說,俞先生信中說朱光潛先生 《記朱佩弦先生》一文 “不劣”,這個評價很不錯了,俞先生是絕少軒輕別人文章的。 有次朱先生告訴我,北大1920年前后的文科畢業(yè)生中出了幾位有名的教授,一個朱自清,學哲學的;一個俞平伯,學中文的;一個楊晦,學哲學的,你的研究生導師。他頗有點神秘地告訴我,1948年3月,北平學術界、文藝界慶賀楊晦五十壽辰,朱自清給楊晦寫過一封賀信,在會上宣讀了,楊晦很高興,短信寫得真切感人,對楊晦的個性和為文的成就有中肯的評價,可見佩弦先生重同窗之情,那時佩弦胃病加劇,32 我認識的朱光潛拿到他的稿子不像以前那么容易,《文學雜志》準備在適當時候刊出。我將信抄錄了下來并征得他的同意,朱自清的信是這樣寫的:慧修學兄大鑒: 這是您的一個同班老同學在給您寫信,慶祝您的五十壽辰,慶祝您的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成績,慶祝您的進步! 我知道 “楊晦”就是我的同班同學您,遠在您成名之后,大概是抗戰(zhàn)前的三四年罷,記不清是誰和我說的了。那時我很高興,高興的是同班里有了您,您這位同道的人!可惜的是自從畢業(yè)就沒有見過面,也沒有通過信— 就是在我的大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您是我的同班,或我是您的同班之后!但是我直到現(xiàn)在還清清楚楚的記得您的臉,您的小坎肩兒,和您的沉默! 我喜歡您的創(chuàng)作,恬靜而深刻,喜歡您的批評,明確而精細,早就想向您表示我的欣慰和敬佩,又可惜沒有找到一個適宜的機會動筆。今天廣田兄告訴我,說是您的五十壽辰,我真高興,我能以趕上給您寫這封祝壽的信! 敬祝長壽多福! 弟朱自清,開七年三月十九日北平清華園[[1] 《文學雜志》正在安排版面刊出這封信時,佩弦先生過世,于是朱光潛先生決定將它移后,放在 “紀念朱自清先生特輯”中。 朱先生有次笑瞇瞇地說,不少朋友說我和佩弦先生有些地方相像。他在 《敬悼朱佩弦先生》中說:[1]原載 《文學雜志》第3卷,第5期。摯友朱自清 33 佩弦先生和我同姓,年齡相差一歲,身材大小肥瘦相若,據(jù)公共的朋友們說,性格和興趣也頗相似。這些偶合曾經(jīng)引起了不少的誤會,有人疑心他和我是兄弟,有一部國文教本附載作者小傳,竟把我弄成浙江人;甚至有人以為他就是我,未謀面的青年朋友們寫信給他誤投給我,寫信給我的誤投給他,都已經(jīng)不只一次。這對我是一種不應得的榮譽?? 光潛先生不止一次地說:佩弦先生在治學和做人方面,值得他永遠學習,活著的人真該多做一點事情,他吧吧地吸著煙斗,沉浸在回憶中,沉默了一會,他說佩弦先生走得過早了。34 我認識的朱光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