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荒野來客(1)

羊道·春牧場 作者:李娟


在吉爾阿特,站在最高的山頂上四面張望,也看不到一棵樹,看不到一個人。光禿禿的沙礫坡地連綿起伏,陰影處白雪厚積。遙遠而孤獨的羊群緩慢地漫延在半山坡上,傾斜的天空光滑而清脆。吉爾阿特的確是荒涼的,但作為春牧場,它的溫暖與坦闊深深安慰著剛從遙遠寒冷的南方荒野跋涉而來的牧羊人們的心靈和眼睛。

還不到五月,卡西帕就換上了短袖T恤,在微涼的空氣中露出了健康明亮的光胳膊。我們拎著大大的編織袋去南面山谷里拾牛糞。我們小心地繞過沼澤,沿著陡峭的山腳石壁側身前行。

陽光暢通無阻地鋪滿世界,戈壁灘陰冷的地氣在陽光的推進下,深暗而沉重地緩緩下降,像水位線那樣下降,一直降到腳踝處才停止,如堅硬的固體一樣凝結在那個位置,與燦爛陽光強強對峙。直到盛大的六月來臨后,那寒氣才會徹底癱軟、融解,深深滲入大地。

無論如何,已經(jīng)是春天了。戈壁灘上白色的芨芨草叢稀稀拉拉扎出了纖細的綠葉,細碎的灰綠色點狀葉片零零星星冒出大地。尤其在水流和沼澤一帶,遠遠看去甚至已涂沫了成片成片的明顯綠意。但走到近處才發(fā)現(xiàn),那些綠,不過是水邊苔蘚和微弱的野草。

流經(jīng)我們駐扎的山坡下的那條淺淺溪流就是從這條山谷里的沼澤中滲出的,由于附近的牲畜全在這片沼澤邊飲水,山谷里的小道上和芨芨草叢里遍布著大塊大塊的牛馬糞團。我們一路走去,遇到看上去很干的,先踢一腳,其分量在腳尖微妙地觸動了一下,加之滾落時的速度和形態(tài),立刻能準確判斷出它是否真的干透了。干透的自然拾走。沒干透的,那一腳恰好使它翻了個面,潮濕之處坦曝在陽光下,加快了最后的水汽的揮發(fā)速度。這樣,在回來的路上或者第二天路過時,再踢一腳就可以把它順手拾起丟進袋子里了。

有時候踢翻一塊牛糞,突然暴露出一大窩沸沸揚揚的屎殼螂,好像揭開了正在大宴賓客的宮殿屋頂。屎殼螂的名字雖然不好聽,但其實還算是漂亮可愛的昆蟲,它有明凈發(fā)光的甲殼和纖細整齊的肢爪,身子圓溜溜的,笨拙而努力。相比之下,張牙舞爪、色澤詭異的蝎子之類總讓人畏懼而不快。

每當卡西踢翻一塊大大的干牛糞看到那幕情景,總會夸張地大叫,指給我看,然后沖它吐口水。

我們越走,彼此間離得越遠,肩上扛的袋子也越來越沉重。我走到一塊大石頭邊放下袋子休息了一會兒。抬頭環(huán)顧,在沼澤對岸看到了卡西,她正躺在陽光下明亮的空地上休息。她的紅T恤在荒野中,就像電燈泡在黑夜里一樣耀眼。離她不遠處,男孩胡安西手持一根長棍往沼澤水里捅來捅去地玩,后腦勺兩條細細的小辮在風中飄揚。

半個小時后我們扛著各自鼓鼓的大袋子走上回家的路,胡安西也背了小半袋。勞動讓這個六歲的孩子像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沉靜而懂事,他一聲不吭跟在后面,累了就悄悄地靠在路邊的石頭上休息一下。

快到家的時候,我們在半坡上站定了回頭看,胡安西仍在下面遠遠的荒野中緩緩走著,孤零零的,小小的一點點,扛著袋子,深深地弓著腰身。

坡頂上,氈房門口,親愛的扎克拜媽媽在火坑邊扒開清晨燒茶后的柴糞灰燼。她搓碎一塊干馬糞灑在上面,俯著身子沖那里連吹幾口氣。很快,看似熄透了的灰燼如蘇醒一般在糞渣間平穩(wěn)升起幾縷纖細的青煙。她又不慌不忙蓋了幾塊碎牛糞,這時大風悠長地吹上山坡,煙越發(fā)濃稠紛亂了。她再猛吹幾口氣,透明的火苗轟然爆發(fā),像經(jīng)過漫長的睡眠后猛地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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