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抬出大錫盆,開始和面,準(zhǔn)備晚餐。我也趕緊生火、燒茶。羊群陸續(xù)回來了,在山坡下靜靜等待著,大羊和小羊還沒有分開,駱駝還沒有上腳絆。該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我卻老惦記著不遠(yuǎn)處冰冷沼澤里那個正在獨自承受不幸的生命,焦慮不已。如果它死了,它的死該多么孤獨迷惘啊。馬的心靈里也會有痛苦和恐懼嗎?
天色漸漸暗下來,呵氣成霜。我走出氈房,站在坡頂上四面張望。努力安慰自己說:這是世上最古老的一處牧場,在這里,活著與死亡的事情都會被打磨去尖銳突兀的棱角。在這里,無論一個生命是最終獲救還是終于死亡,痛苦與寒冷最后一定會遠(yuǎn)遠(yuǎn)離去。都一樣的,其實都一樣的吧?放不下的事情終得放下啊……更多的,我不是為著憐憫那馬而難過,而為自己的弱小和無力而難過。
可是斯馬胡力他們?yōu)槭裁催€不回來呢?我站在坡頂上往背面的道路望了又望。要是這時候斯馬胡力回來了,從今以后我一定會像卡西帕那樣對他,哎——什么好吃的都留給他!
好在不管怎樣,天色徹底黑透之前,那匹馬最終給拖上來了。那時男人們都回來了,扎克拜媽媽和阿勒瑪罕也回到了家。大家齊聚在沼澤邊。斯馬胡力跳下齊腰深的泥水潭使勁推擠馬肚子,拼命扯拽馬鬃毛。阿依橫別克在對岸騎著自己的馬上拼命揮鞭策馬拖拽——馬肚上勒著繩子,另一頭套在泥漿里的馬的脖子上和翻出泥漿的一條前腿上。其間粗粗的牛皮繩被拉斷了好幾次。
之兩個男人的判斷是:從泥漿地這邊不可能拖出來的,泥巴太緊。他們便決定從水潭另一側(cè)拉,雖然之間的距離很遠(yuǎn),但相對阻力較小。就看馬能不能捱過這段漫長的距離了。
當(dāng)時那馬一動也不動,死了一樣,側(cè)著臉,一只眼睛整個地淹沒在泥漿中。就在我覺得毫無進展的時候,突然,崩緊的繩子一松,它明顯地被扯著挪動了一下,斯馬胡力趕緊往后跳開躲閃,那馬猛地往前方陷落,整個身體全部扎進了泥水中。本能讓它作出最后的掙扎,它的后腿一脫離結(jié)實的泥漿就開始沒命地踢蹬,仰著脖子,努力想把頭伸出水面,但很快連頭連脖子整個沉沒下去。
我尖叫起來,面對那幅情景連連后退。
但大家大笑起來,說:“松了!松了!”阿依橫別克更加賣力地抽打自己的座騎,牛皮繩崩得緊緊的。
當(dāng)時我以為那馬肯定會溺死的,感覺過了好久好久,馬頭才重新浮現(xiàn)水面。
之前它已在泥漿里淪陷了四五個鐘頭,溫度又那么低,估計渾身已經(jīng)麻木無力了。
兩個男人累得筋疲力盡,滿臉泥巴。但仍不放棄,一邊互相取笑著,一邊竭盡全力地行拯救。
女人們什么忙也幫不上,只能幫著打手電筒,站在岸邊觀望。胡安西和沙吾列在岸邊的大石頭上跳來跳去,大叫著丟石頭砸馬,但馬已經(jīng)沒有任何反應(yīng)了。我不時地問扎克拜媽媽:“它會不會死?它死了嗎?……”媽媽懶得理我,神情凝重冷淡。
最后馬被拖上高高的石岸時真的跟死了一樣,要不是肚子還在起伏的話。
那時它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無論阿依橫別克怎么拉它扯它都沒用,跪都跪不穩(wěn),躺倒在路中間。
它的肚子被石頭和繩索磨得血肉模糊,耳朵也在流血,背上傷痕累累,脖子上的鬃毛被斯馬胡力扯掉了好幾團——一定很痛!我試想自己被扯著頭發(fā)拖七八米的情形……況且馬比我重多了。
我緊張又害怕,不停地問這個問那個:“能活嗎?快要死了嗎?……”
將死未死的時刻永遠(yuǎn)比已經(jīng)沉入死亡的時刻更讓人揪心。將死未死的生命也比已然死亡的生命距離我們更遙遠(yuǎn),更難測。
值得安慰的是,哪怕在那樣的時刻,它仍注意到臉龐邊扎著一兩根纖細(xì)的草莖,它努力側(cè)著臉去啃食。我連忙從別的地方扯了一小撮綠色植物放到它嘴邊,兩個小孩子也學(xué)我的樣四處尋找青草喂它。我聽說牧人是很忌諱這種拔草行為的,但大家看了都沒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