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后一種,書籍的編印裝幀,鐘叔河先生的造詣也是超常的。編印裝幀好,指的是一本書,拿到手,還未讀文字,翻翻,覺得美,可愛。這像是末節(jié),其實很不容易。我從束發(fā)受書,至今七十多年,手翻過的書很不少,而拿到手,不考慮內(nèi)容,不考慮古董價值,就覺得美而可愛的,總是稀如星鳳。我近年來也寫書編書,也愿意編印裝幀方面趨上游,可是自己不會,只好由版式到封面,都靠設(shè)計人員;對于所設(shè)計,有時也感到不滿意,可是人家問要怎樣改,卻說不上來。在這方面,久聞北方有個范用,南方有個鐘叔河,是大專家,出手不凡。范用先生是我的熟人,老了,多在家享清福,我只見過他為姜德明先生《北京乎》設(shè)計的版式,確是值得贊嘆。至于鐘叔河先生,是直到托人買來他的《兒童雜事詩圖箋釋》,用北京俗話說,才開了眼。眼開了,看到什么?“蕩蕩乎,民無能名焉!”至多只能湊幾句廢話,說開本、封皮、版式、套色、邊框、字體、行距,等等,都美得了不得。尤其箋釋,每一首的,與詩和圖對稱,也是遍全書,恰好兩面,真是神乎技矣。說到此,想到全才的所謂全,很多人,包括我自己,排行老九,讀之外,兼寫,兼編印出版,甚至兼包銷若干,就會自信是全才了吧?我看,與鐘叔河先生相比,絕大多數(shù)只是半瓶醋而已。
前面不只一次說到為人,該住筆了,想就鐘叔河先生的為人,再說幾句。我同他交往不算多,不敢說了解,只談?wù)動∠?。印象是人有至性,對事?yán)謹(jǐn)認(rèn)真,對人寬厚懇摯。這樣說,有來由,而且不只一個。其一,晤對,他的表現(xiàn),用古語說是誠和敬,話都是發(fā)自心腹,有時甚至近于迂,使我想到已作古的廢名先生。其二,他時間很緊,可是還是遠(yuǎn)到西郊,去看久病的張鐵錚先生,說因為是有通信關(guān)系的朋友,在病中,就不能不去。其三,晤談中,他說他截取了梁任公集的一副對聯(lián)的上半,希望我寫,裝裱后掛在一幅畫的兩旁。我問什么語句,他說都出于宋詞,上聯(lián)是辛稼軒的“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下聯(lián)是姜白石的“最可惜一片江山”。我的體會,他不是為己身打算,有什么牢騷,而是有悲天憫人之懷,總想到大處。說到大,聯(lián)想到我的小,是兩年以前了,我忽然也想集聯(lián),從小圈子里,《古詩十九首》。馳騁地很小,居然也有成,是:“立身苦不早,為樂當(dāng)及時。”古人志在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是至多走到一半就停住了?;蛘卟恢褂诹慷嫠阗|(zhì),我之所求只是羅漢果,他則一貫修菩薩行。仍是大小之別,我是小乘,他是大乘,每念及此,不禁有高山仰止之嘆。
(一九九四年第一期《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