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村里有過三棵苦楝樹。一棵在村口的戲樓旁，戲樓倒坍的時候這樹莫名其妙也死了。另一棵在澗上的一塊場地上，村長的兒子要蓋新院子，村長通融了鄉(xiāng)政府，這場地就批給了村長的兒子做莊宅地。而且場地要蓋新院子，就得伐了苦楝樹，這棵苦楝樹產(chǎn)權(quán)屬于集體，又以最便宜的價處理給了村長的兒子。這事村人意見很大，但也只能背后說說而已，人家用這棵苦楝樹做了擔(dān)子，新房上梁的時候大家又都去幫忙，拿了禮，燃放鞭炮。

最后的一棵苦楝樹在村西頭，樹下是大青石碾盤。碾盤和石磨稱作青龍白虎，村西頭地勢高，對著南頭山嶺的一個溝口，碾盤安在那兒是老祖先按風(fēng)水設(shè)計的。碾盤旁邊是雷家的院子，住著一個孤寡老人。我寫完《懷念狼》那本書后回去過一次，見到那老漢，他給我講了他爺爺?shù)氖?。他小時候和他娘睡在上屋，上屋的窗外就是苦楝樹和碾盤，夏天里他爺爺就睡在碾盤上。那時狼多，常到村里來吃雞叼豬，有一夜他聽見爺爺在碾盤上說話，掀窗看時，一只狼就臥在碾盤下。狼尾巴很大，直身坐著，用前爪不斷地逗弄他爺爺，他爺爺說：你走，你走，我一身干骨頭。狼后來起身就走了。我覺得這個細(xì)節(jié)很好，遺憾《懷念狼》沒用上。

這棵苦楝樹是最大的一棵苦楝樹，因為在碾盤旁可以遮風(fēng)擋雨，誰也沒想過砍伐它。小時候我們在碾盤上玩抓石子，苦楝蛋兒就時不時掉下來，嘣，一顆掉下來，在碾盤上跳幾跳，嘣，又掉下來一顆。述君和我們玩時一輸，他力氣大，就用腳踹苦楝樹，苦楝蛋兒便下冰雹一樣落下來。

苦楝蛋兒很苦，是一味藥，鄰村的郎中每年要來撿幾次。后來苦楝樹被人用斧頭砍了一次，留下個疤，誰也不知道是誰砍的。不久姓王那家的小女兒突然死了，村里傳言那小女兒還不到結(jié)婚年齡卻懷了孕，她聽別人說喝苦楝蛋兒熬出的水可以墮胎，結(jié)果把命丟了。于是大家就懷疑是姓王的來砍了樹。

一級公路經(jīng)過我們村北邊，高速公路經(jīng)過的是村前的水田，但高速公路要修一條連接一級公路的輔道，正好經(jīng)過村西頭，孤寡老人的院子就拆了，碾盤早廢棄了多年，當(dāng)然苦楝樹也就伐了。老院子給補(bǔ)貼了二萬元，碾盤一分錢也沒賠，苦楝樹賠了三千元，村人家家有份，每戶分到一百元。

這次回去，我見到了那個郎中，他已經(jīng)是老郎中了，再來撿苦楝蛋時沒有了苦楝樹，他給我揚揚手，苦笑著，卻一句話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