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是一個毛手毛腳的年輕小伙子飛步上臺,把右手一揚,開口便說話。嘴、鼻子亂動,眼也骨碌骨碌地直轉??礃幼邮窍氚蜒酃庹乙粋€地方放下,但看到臺下有這么多人看自己,急切中又找不到地方放;于是嘴、鼻子、眼也動得更厲害。我忍不住直想笑出聲來。但沒等我笑出來,這小伙子,說過幾句介紹詞之后,早又毛手毛腳地跳下臺去了。
接著上去的是卜龍克。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來到這屋里,只從前排的一個位子上站起來就走上臺去。他的貌相頗有點兒滑稽。頭頂全禿光了,在燈下直閃光。嘴向右邊歪,左嘴角上一個大疤。說話的時候,只有上唇的右半顫動,襯了因說話而引起的皺紋,形成一個奇異的景象。同賓丁一樣,說了幾句話之后,他就開始念自己的詩。但立刻就給了我一個不好的印象。音調不但不柔婉,而且生澀得令人想也想不到,仿佛有誰勉強他來念似的,抱了一肚皮委屈,只好一頓一挫地念下去。我想到賓丁,在那老人的顫聲里是有著多么大的魔力呢?但我終于忍耐著。念過幾首之后,又念到他采了民間故事仿民歌作的歌。不知為什么詩人忽然興奮起來,聲音也高起來了。在單純質樸的歌調中,仿佛有一股原始的力量在貫注著。我的心又不知不覺飛了出去,我又到了一個忘我的境界。當他念完了詩再念小說的時候,他似乎異常地高興,微笑從不曾離開過他的臉。聽眾不時發(fā)出哄堂的笑聲,表示他們也都很興奮。這笑聲延長下去,一直到詩人念完了小說帶了一臉的微笑走下講臺。
我們又隨著人們擠出了大講堂。外面是陰暗的夜。我們?nèi)匀蛔哌^那段古城墻。抬頭看到那座中世紀留下來的古老的教堂的尖頂,高高地刺向灰暗的天空里去,像一個巨人的影子。同上次一樣,詩人的面影又追了我來,就在我眼前不遠的地方浮動,同時那位老詩人的有著那一雙大而有光輝的眼睛的面影,也浮到眼前來。無論眼前看到的是一棵老樹,是樹后面一團模糊的山林,但這兩個面影就會浮在前面。就這樣,又一直把我送到家,又一直把我送到夢里去。
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每在不經(jīng)心的時候,一轉眼,便有這樣兩個面影,一前一后地飄過去;這兩位詩人的聲音也便隨著繚繞在耳旁;我的心立刻起一陣輕微的顫動。有人會以為這些糾纏不清的影子對我是一個大的累贅。然而正相反,我自己心里暗暗地慶幸著:從很早的時候就在眼前晃動的那幅影像終于在眼前證實了。自己就成了那影像里的一個聽者,詩人的顫聲就流到自己的耳朵里,心里,靈魂的深深處,而且還永遠永遠地埋起來。倘若真是一個夢的話,又有誰否認這不是一個充滿了神奇的夢呢!
1936年2月26日于德國哥廷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