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殖民柬埔寨90年,陸續(xù)搬走了吳哥窟精美的文物。1972年我去了巴黎,在居美東方美術(shù)館看到動人的吳哥石雕:有巨大完整的石橋護欄神像雕刻,有斑蒂絲蕾玫瑰石精細的門楣裝飾,最難得的是幾件阇耶跋摩七世和皇后極安靜的閉目沉思石雕。
居美在離埃菲爾鐵塔不遠處,附近有電影圖書館,有現(xiàn)代美術(shù)館,是我最常去的地方。每走到附近,那一尊閉目冥想的面容就仿佛在呼喚我。我一次一次繞進去,坐在它對面,試著閉目靜坐,試著像它一樣安詳靜定,沒有非分之想。
“須陀洹名為入流,而無所入,不入色、聲、香、味、觸、法,是名須陀洹?!边@樣垂眉斂目,是它可以超離眼、耳、鼻、舌、身、意的感官激動了嗎?我靜坐著,好像它在教我學習念誦《金剛經(jīng)》。
有一次靜坐,不知道時間多久,張開眼睛,一個法國婦人坐在旁邊地上,看我,點頭微笑,好像從一個夢里醒來,她說:“我先生以前在柬埔寨?!?/p>
她在這尊像前跟我說:“法國怎么能殖民有這樣文明的地方?”
20世紀70年代,法國在東南亞的殖民地陸續(xù)獨立。柬埔寨、越南,殖民的統(tǒng)治者一走,那些初獨立的國家就都陷入殘酷內(nèi)戰(zhàn)。美國支持龍諾將軍,施亞奴國王逃亡北京求庇護,波布政權(quán)開始殘酷屠殺,數(shù)百萬人被以各種方式虐殺。如今金邊還留著博物館,留著人對待人最殘酷的行為,比動物更粗暴,不忍卒睹。
許多歐洲的知識分子工程師遭屠殺,他們正在對抗法國殖民者,幫助當?shù)厝嗣裾J識自己的文化。他們組織青年,帶領(lǐng)他們修復古跡,把一塊一塊石磚拆卸下來,重新編號,準備復建吳哥盛時的國廟巴芳寺。
“我的先生學中世紀藝術(shù),60年代派去吳哥窟協(xié)助修復巴芳寺……”
我不忍問下去了。在巴黎有太多同學來自越南、寮國、柬埔寨獨立前后的戰(zhàn)亂地區(qū),他們談到母親因為歌唱被拔舌而死,或者畫家父親受酷刑—截斷關(guān)節(jié)的故事,重復多次,甚至沒有激動,仿佛敘述他人的生老病死。
“不入色聲香味觸法。”我心中還是劇痛。
法國婦人眼中有淚,我不敢看,我看著改信大乘佛教的阇耶跋摩七世頭像,仍然閉目冥想,眉宇間憂愁悲憫,嘴角微笑。它當然讀過《金剛經(jīng)》?!皽缍纫磺斜娚眩鵁o有一眾生實滅度者。”每日唸誦,而我仍然不徹底懂得的句子,在這尊像的靜定中,我似懂非懂。不可以有滅度之心嗎?在最殘酷的屠殺前也沒有驚叫痛苦嗎?
這尊石雕陪伴我四年,憂傷迷失的時刻,我都到它面前。我不知道:我與它的緣分,或許已有前世因果,或許也還只是開始而已。
讀了周達觀的《真臘風土記》,在巴黎看了很多吳哥的雕刻,我以為緣分也僅止于此。因為長期內(nèi)戰(zhàn),種種屠殺駭人聽聞,也從來沒有想過有機會實際到吳哥去走一趟。
我們對緣分的認識也還是淺薄。那尊雕像閉目冥想沉思,是不是因為不看肉眼所見,不執(zhí)著肉眼所見,反而有天眼、慧眼的開闊,也才有法眼、佛眼的靜定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