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麥洛洛:少年遠(yuǎn)方(2)

綿綿:我只是不想和大多數(shù)一樣 作者:崔佳


母親在他走后,每天都會抽時間讀他的日記,直到那本日記上的紙頁被她的淚打得濕黃。兩年,他沒有再回來,信也是寥寥幾封。當(dāng)她有點懷疑曾經(jīng)他的真心時,他回來了。

人人都說父親傻,為了個不值得的女人放棄大城市的分配工作,回到窮鄉(xiāng)僻壤。他回來的第一刻就去她家里找她。穿過幽深骯臟的走廊,他立定在門口,整整衣服,輕輕推開沒有關(guān)嚴(yán)的門。她似乎正專心寫著什么,竟沒有被聲音驚動。他俯頭一看,發(fā)現(xiàn)信紙上飄滿她的淚。他只看清了一句“我不能耽誤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突然抱住她。母親把身子終于給了他。

母親有了我之后,才徹底被爺爺奶奶接受。當(dāng)我還是個小男孩時,發(fā)現(xiàn)父親對母親的愛就像個小男孩,膽小甚微,帶著極強的寵溺之心。母親從不抱我,都是父親把我喜笑顏開地拿到母親面前。于是,小小的我的眼里就有了母親勉強擠出的微笑,或一句“別煩了,我在設(shè)計”。父親也沒覺得自討沒趣,還是每天不厭其煩地,要把我和她之間的距離拉近一點,更拉近一點。我再大一點時,知道了母親的不快樂,看到了放在抽屜深處的抗抑郁藥,也曾在深夜里看到父親偷吃母親的藥。父親后來告訴我他要吃藥的原因:母親每天都會把“百憂解”一顆顆倒出來數(shù),這樣她才記得今天到底吃沒吃過。為了能讓她少吃幾天“百憂解”,父親只好用自己健康的身體替母親解憂。

母親的服裝品牌終于走出縣城,上到全國舞臺時,我八歲。那時父親被藥折磨得禿頂了,成了更丑的男人。母親也被藥折磨得滿臉皺紋,眼睛成了父親少年時的目空一切。母親要去北京參加服裝設(shè)計節(jié),堅持不肯讓父親同去。他給她收拾箱子,八月帶了滿滿的冬裝,說北京冷,穿不了短袖裙子。母親笑話他,卻接受了。母親臨行前一陣,我又偷偷看到父親半夜起床,給母親腌制她喜歡的蘿卜干。我想吃幾塊,父親頭一回說不。他說:“你媽去北京兩個月,飲食不習(xí)慣的,沒有這個她不吃飯!”

送走母親后,父親走在長長的大馬路上,邊走邊哭,像個小孩遺失了最心愛的玩具,那種哭是埋在平靜下面的歇斯底里。我像個大人拍拍他的肩,問他:“你知道媽媽活得不開心嗎?”

他詫異地轉(zhuǎn)過頭,木訥地瞧著我,似乎想不到才八歲的我能說出這樣一句話——或說——戳破了這個真相。也許是我意料之中的,但絕對不是父親意料中的:母親隔了一整個冬天都沒回家。服裝節(jié)早過了,母親也從沒聯(lián)系父親。這次,他真正把母親留下的“百憂解”當(dāng)藥吃了,甚至比母親之前吃的劑量還大。有一天我看見他在收拾箱子,我問他:“你干什么?”他說:“上北京找你媽媽!”然后他把一整罐腌菜晃到我面前:“我知道她不肯好好吃飯的!”

我沒忍心拆穿他,這個小城里誰都知道母親和一個服裝商好上了。那人是母親的初戀。

三月初,北京的柳絮漫天飛舞,像春天的雪。父親拖著我和他為母親準(zhǔn)備的一大罐腌菜到北京二環(huán)內(nèi)的一個高級小區(qū)門口。他向保安打聽母親。保安給樓上打了電話。十幾分鐘后,我看到了消失近一年的母親。我和父親都落淚了,我們像兩顆被遺棄的石子,被人扔在路邊,被母親拾起,以為從此有了家,卻忘記了我們只是石頭,結(jié)果又被扔回路邊。

她燙了卷發(fā),臉上的皺紋被白粉遮沒,整個人看上去比以前在家時健康年輕。她沒事人一樣,脫口就問:“帶離婚協(xié)議來啦?”她一口的別扭普通話讓我渾身難受。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