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地,儀態(tài)萬方,一個中年女子上場,她應該是這家的大媳婦。同樣的奔放在她這兒歸結(jié)為圣潔,同樣的激越在她這兒轉(zhuǎn)化為思考。最后她終于笑了,與年輕的舞者結(jié)束時誰也不笑不同,只有她敢笑,但笑容里分明有三分嘲諷隱藏。她是在嘲諷別人還是在嘲諷自己?她是在嘲諷世界還是在嘲諷舞蹈?不知道。只知道有這三分嘲諷,這舞蹈便超塵脫俗,進入了可以平視千山的成熟之道。
舞臺邊上一直站著一個胖老漢,一看便知是家長,正在監(jiān)督演出的全過程。沒想到大媳婦剛退場,他老人家卻走到了舞臺中央。以為要發(fā)表講話,卻沒有,只見他突然提起西服下擺,輕輕舞動起來。身體過于肥硬,難于快速轉(zhuǎn)動,但他有一股氣,凝結(jié)得非常厚重,略略施展只覺得舉手投足連帶千鈞,卻又毫無躁烈,悠悠地旋動出了男人的嫵媚、老人的幽默。這位最不像舞者的舞者怎么著都行,年歲讓他的一舉一動全都成了生命的古典魔術(shù)。
高潮是老太太的出場。這是真正的臺柱、今晚的靈魂,盡管她過于肥胖又過于蒼老。
老太太一出場便不怒自威,臺上所有的演員都虔誠地站在一邊注視著她,包括那位胖老漢,她的夫君。連后臺幾個工作人員也齊刷刷地端立臺角,一看便知這是他們家庭的最高儀式。剛才的滿臺舞姿全由老太太一點一點傳授,此刻宗師出馬,萬籟俱靜。
老太太臉上,沒有女兒式的平靜,沒有兒子似的愁楚,沒有大媳婦的嘲諷,也沒有胖老漢的幽默,她只是微微蹙眉又毫無表情,任何表情對她都顯得有點世俗。她的一招一式,這是他們天天面對的經(jīng)典,卻又似乎永遠不可企及。
耳邊有人在說:整個西班牙已經(jīng)很少有人能像她這樣,下肢如此劇烈地舞動而上身沒有半點搖擺。
老太太終于舞畢,在滿場的掌聲中,他們?nèi)乙黄疬M入舞蹈狀態(tài),來為今晚的演出收尾。但奇怪的是,每個舞者并不互相交流呼應,也不在乎臺下觀眾,各自如入無人之境,因此找不到預料中的歡樂、甜媚、感謝和道別。有的只是熾烈的高傲、流動的孤獨、憂郁的奔放。
觀眾至此,已經(jīng)意識不到這是沉沉黑夜中一條小巷中的家庭舞會,只覺得滿屋閃閃的燭影,已全然變成安達盧西亞著名的陽光。
在西班牙南部,陽光、夜色、晨曦、暮靄,大半從舞者的身體迸出,留下小半才是自然天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