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農(nóng)閑的時候,我就會坐在一個山頭或家門前,看滿眼莊稼綠浪翻滾,聽滿耳蛙聲耳邊和鳴。鋸齒一樣的山丘,拖著一根根波浪似的墨線,錯落起伏,淡入淡出,仿若一張大地的心電圖。心電圖上,一根根起落有致、血脈相連的筋絡(luò),昭示著大地無限的生機和蓬勃的生命。一座山,就是一幅畫。水墨的,水彩的,水粉的,水印的。一幅比一幅生動。夕陽。飛鳥。牛鈴;夜色。風聲。星星。還有村莊、燈火和山歌。都在畫里真實可親。娘和妹妹,是最生動的畫面和意境。
而最動人的畫外音,是娘和妹妹的山歌。
跟娘和妹妹生活了這么多年,我從沒聽娘和妹妹唱過山歌。勞累了一天,娘和妹妹就會搬一個椅子板凳靠在墻壁上唱幾首山歌。娘的山歌低回圓潤,妹的山歌高亢飄逸。娘的山歌是山澗里流來的一泓清泉,所以水一樣的溫厚釅醇;妹的山歌是云端里飛來的一只云雀,所以云一樣的飄逸干凈。娘和妹妹的山歌,都來自生活、大地和心靈,所以,娘和妹妹的山歌,格外生動和動聽。以至于,娘和妹妹的山歌停了,那聲音還停在天上,不落下來。真正的天籟之音!
娘去世多年后,舅舅和寨上人提及娘時,還忘不了娘的歌聲。娘的歌聲不但留在了夜空,也留在了大家心里。舅舅和寨上人說,娘的山歌,是他們心里的一碗酒,心里的苦累,都會在娘的山歌中借酒消愁,泡軟揮發(fā)。
我至今還在想象當年娘唱山歌時,一寨人都搬出凳子坐在坪場聽娘唱歌的情形。
娘對我說,再苦的人生都要唱歌,再苦的人生也都有歌。
娘是真正從生命里感知人生如歌的人。
如今,我有事沒事經(jīng)常哼哼歌曲,飆飆歌聲,全得益娘給我指點的歌里人生。的確,當我有什么煩惱憂愁,憋得難受時,只要跑到KTV放肆一嚎,我的心就大地一樣寬廣,藍天一樣高遠,流水一樣歡快了。
人生,的確是一首唱不盡的歌。
妹妹的歌聲,被鄉(xiāng)陽戲團看上了,鄉(xiāng)文化站的站長彭司禮幾次登門,把妹妹招進了鄉(xiāng)陽戲團,挑大梁。
唱山歌的妹妹,有了一段唱陽戲的人生。
與此同時,村支部書記找到我,要我到村里做一個民辦教師。書記叫吳紹海,因跟娘一姓,我叫他舅舅。我們湘西,一姓人,是絕對不能開親結(jié)婚的,如果開親結(jié)婚,就是大逆不道的亂倫,就會打個半死,趕出家門。因為,只要是一姓,就800年前是一家。所以,當我回到保靖后,紹海舅舅也是把我當個人(自己)的親外甥。要我去做民辦老師,也是基于湘西這種800年前是一家的純真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