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外婆家

家在云之南 作者:熊景明


家在云之南

輕罵幾句。我覺得非常靈驗,月亮從那個時候便成了我的好朋友,永遠(yuǎn)傾聽我的訴說與祈求。

回憶只能告訴我們留在記憶篩網(wǎng)上的那些事。因為不

見了篩子眼中漏下的東西,不能任由回憶去做決論。就我所

憶,大人口中的我小時候又笨又傻,又乖,有的方面很大膽,

而有些事情上則極膽小??峙抡鎸?shí)的形象沒有這樣可愛。我

也記得常和景泰“釘釘如磨”,這是昆明話,表示互不相讓。

打架也是常事。

我上小學(xué)高班時,同院住著個五六歲的女孩叫小胖囡。

一天她在院子當(dāng)中耍賴,又哭又跺腳。她母親呵斥她道:“你

怎么了?!”她的腳跺得更響,一邊哭一邊說:“我學(xué)熊姐

姐!”要不是這個笑話傳下來,我不會記得自己丑品的一面。

此刻才想起來,逢人夸我乖,母親就會說:“你還沒見她又

外公外婆??抻侄迥_的樣子呢!”

外婆家

每個星期天跟媽媽回外婆家,是童年生活中頭等大事。整個星期都盼望周末到來,好去外婆家的大花園中玩耍,去吃好東西,去被外公外婆和眾多的姨姨寵愛。七姨﹑八姨正是妙齡少女,五姨六姨已到被人追求的年紀(jì)。母親是眾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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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重喜愛的二姐,二姐的孩子也是大家愛屋及烏的對象。我

不會走路時,大家爭前來抱,我專揀七姨。七姨后來到美國

去了,母親想念七妹時,總學(xué)我幼時口吻說:“我要七姨這

么抱,我要七姨那么抱。”

印象中外婆家的花園大極了,前后三層。現(xiàn)在回想那個

溫暖大家庭,芳草碧樹,恍如隔世。在童年歡樂與親情之愛

的點(diǎn)染下,好像在外婆家度過的周末都是陽光普照。門口的

紫藤花一串串掛在花架上,沿墻根的美人蕉四季開花,果實(shí)

內(nèi)白白的小粒是我們玩煮飯飯必不可少的雞蛋。昆明稱美人

蕉為鳳尾花?!澳锬锔实圩撸阏f是朵什么花?”“我說

是朵鳳尾花?!彼崮竟匣ê褪窕m然紅得似火,卻不似金

鳳花一樣可以用來染指甲。爬在庭院墻頭上的素馨四季飄香,

優(yōu)雅柔和的香味正襯合蘇家的姐妹。擺在沿小路石礅上的瓷

花盆里高貴昂首的蘭花是外公的寵物,不可隨便去碰。沿后

墻一排棗樹,滿身荊棘,據(jù)說可防止盜賊翻墻。梨樹﹑柿花﹑

銀杏被剪得齊齊整整的白臘條枝神秘地圍住。緬桂(香港人

回娘家。母親和妹妹、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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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白蘭花)開花的季節(jié),外婆衣服的斜大襟扣子上,總掛著兩朵。一棵老觀音柳的樹椏是我在花園中的

“雅座”。坐上去兩只手扶住分杈的樹干,身子盡量靠后,兩只腳在空中亂蕩,嘴里哼著自己編的歌,看白云在樹頂上飄過,用它變化的形狀去編織我的幻想。

外婆。外公在日本時,感染了許多新潮思想,不過那時文化人類學(xué)還沒有面世,他不知道尊重本土文化才是時尚中的時尚,只一味嫌外婆迷信。家里不許供拜,七月半接祖的鬼節(jié)更不

全家福。媽媽用火鉗替我能容忍。外婆帶著我們一群孩子搞“地下活動”,派外公最

燙頭發(fā),多痛我都忍著。寵的明偉表弟去纏住他。眾人先去洗澡間

舉行儀式,舉著接祖的道具在花園繞一周。參加這類秘密活動的陰謀感最令我們過癮。外公唯一慶祝的是每年二月廿二的花節(jié)。用紅紙做成一個個小燈籠,帶領(lǐng)我們?nèi)サ交▓@中,給一棵棵花﹑一株株樹掛上。

花園里的臘梅不如紅梅﹑白梅般嬌艷,但它黃色的小花,氣味芬芳﹑雋久。蜂蜜水泡臘梅花是外婆常年的潤膚露。梳洗罷,抹在手上面上,再用刷子沾一點(diǎn)“刨花水”,把頭發(fā)弄得服服帖帖。不知道刨花是什么樹的木屑片,一股清香味。我喜歡看外婆梳頭,卻怕看她裹腳,只有一次好奇心戰(zhàn)勝了畏懼,看著她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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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裹腳布一層層拉開現(xiàn)出小腳。除大腳趾外,四個腳趾一排地被壓倒貼在腳

底板上,畸形得怕人。

外婆與她的同輩不興化妝,卻很重

視額頭要光潔,不生汗毛,把專司“扯

頭”的女人請到家中。這位“美容師”

自己顏面光滑,一并做活招牌。她兩

只手拉住一條線兩端會旋轉(zhuǎn)的木梭子,

轉(zhuǎn)動細(xì)線,在額部上下來回,嗡嗡作響,

把在規(guī)劃線以下的頭發(fā)﹑汗毛拔個精

光。我被好奇心驅(qū)使冒險伸手拉扯一

下,大叫饒命。婦女為美而忍痛,古今

中外亦然。

八姨和哥哥同歲,是孩子頭,每周

都發(fā)明不同的游戲。四姨家住前院,小我兩歲的明莉表妹是

我最親密的玩伴。明莉上小學(xué)一年級作文《我的家庭》寫:“我

家有六口人,奶奶,爸爸,媽媽,弟弟,表姐和我?!眰鳛榧言挕?/p>

外婆家飯菜清淡可口,別具一格,豆腐每餐必不可少。

蘇家的典型菜式我沿用至今。晚上,一群小孩都盼望遲歸的

二舅。他一定提著一包消夜,不是回餅,就是薩其馬或重油

蛋糕。我九歲那年已是回外婆家的尾聲。有一回吃過一輪點(diǎn)

心,明明看見還剩下一半,大人催我們?nèi)ニ?,二舅悄悄問我?/p>

“你幾歲?”“九歲?!薄熬艢q以下的去睡覺!”二舅高聲宣布。

噢,我愛二舅。

大舅在軍中任職,駐東北。三舅中學(xué)畢業(yè)后考取云南

母親和她的妹妹“四摩登”。

二舅,永昌祥商號時髦的會計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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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說我太胖,長大嫁不掉。我更慚愧眼睛太小,每面對鏡頭,盡量睜大眼。

省公費(fèi)留美生,1945年便遠(yuǎn)離家鄉(xiāng)。外公的書桌一扇半圓推蓋永遠(yuǎn)關(guān)著,我常常好奇地想推開看看。外公時時抿著嘴笑,可是有無上的威嚴(yán),小孩可不敢亂動他的東西。書桌蓋頂上一邊擺著大舅﹑公公﹑二表姨在南京時的合照。二表姨原是復(fù)旦的?;ǎ驗樵谑≌芜^科長,附帶有過的軍銜,五十年代恰恰夠判刑送去勞改。另一張照片上是在麻省理工學(xué)院念書的三舅,燦爛的笑容照亮了外公的書房。三個舅舅那時都英俊得像電影明星,姨媽們個個端莊秀麗。母親教我唱一首歌,一唱便記熟。對我,這首歌永遠(yuǎn)牽連著對塘子巷外婆家的回憶:“我的家庭真可愛,清潔﹑美麗﹑又安康;兄弟姐妹多和睦,父親母親都健康;雖然沒有大廳堂,冬天溫暖夏天涼;雖然沒有好花園,月季玫瑰常飄香,家啊,家啊,可愛的家……”伴著音樂的是每次我們?nèi)グ赐馄偶议T口的門鈴,應(yīng)門的驚叫“二姐回來了”,接著一片嘰嘰喳喳,俏麗的姨姨一個個趕過來,衣裙旸旸。

1948年,大舅﹑舅媽從東北回鄉(xiāng),為這和諧﹑溫馨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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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代末,昆明大觀樓,母親、哥哥和三位姑媽。

母親和女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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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家庭生活帶來閉幕前的高潮。大舅此時已脫下軍裝,卻未脫年輕軍官

的瀟灑和氣派。大舅媽是日本人,身材高挑,說話輕言細(xì)語。她笑起來撮

著口,不似我們昆明女子張口大笑。長女慧中還在襁褓中,粉紅的小圓臉

藏在粉紅的絨帽里,立即成為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大舅年少離家,鄉(xiāng)音已

改,說著純正的國語,加上他們?nèi)说拇┲e止,就像是從電影里走出來

的人物,令我們小孩感到好奇又敬畏。

日本媳婦從昆明婆婆和妯娌們那里學(xué)會許多新鮮手藝,包粽子﹑做香

腸﹑腌咸菜。大舅媽至今還對當(dāng)年與昆明家人相聚的一件件小事﹑幾十位

親戚的音容笑貌記得十分清楚,因為一幕幕親情故事曾在她腦中一遍遍重

溫。那時的中國,烽火四處,大舅一家即將棄國遠(yuǎn)走他鄉(xiāng)。對可愛的家庭

的贊頌“冬天溫暖夏天涼”,也適應(yīng)于政治氣候。大舅走后,外公外婆不

放心舅媽攜嬰兒出遠(yuǎn)門,讓十四歲卻十分聰明能干的七姨伴同。那時誰也

料不到這一別竟成永訣。1997年,幾乎半個世紀(jì)后,舅媽﹑慧中﹑七姨

結(jié)伴重返昆明。外公外婆早已安息,故園也找不到一絲痕跡。

一年一度,裁縫師傅請到家中,在廳堂外走廊上搭起臺子,替各人縫

制一套新衣。每個姨姨都是清一色昆明大道生紗廠“蔭當(dāng)士林布”淺藍(lán)旗袍,

外公外婆灰色長衫。裁縫師傅成了蘇家的老相織,外婆任他的助手,一邊

與他閑話家常。

在物盡其用的社會觀念下,婦女貢獻(xiàn)最大。從中藥店“抓”來的藥由

薄紙包著,紅白兩間細(xì)細(xì)的棉線捆住。所有包裝物品均不可丟棄。我能派

上用的工作便是把棉線死結(jié)打開,婆婆將線一圈圈繞好,收在抽屜里待用;

包藥的紙也要抖干凈藥屑,平平整整折起來。從淘米水到糞便﹑垃圾,沒

有一樣是廢物。

住在鄰村的兩兄弟,大張和小張,天天來外婆家收“米缸水”去喂

豬,去廁所倒糞﹑倒垃圾,擔(dān)回去做肥料。小張十分勤快,從不坐下歇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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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加外公葬禮。小孩中我最年長,不動聲色地逮住想逃跑的景和。

兒,打個招呼就走了。大張則總要到廚房來找人聊天,抽竹水煙筒。他胡子拉碴,眼睛隨時笑得瞇成一條縫。只要大人不攆我,我就坐在小凳上聽他擺龍門陣。記得有一次他數(shù)落外婆:“老太太,洗完碗,瓷碗不能摞在土碗上,要不然往后你家姑娘找錯婆家呢。”外婆不信他的一套,不曉得后來是否后悔過。現(xiàn)在我還記著大張的教誨,碗柜里不同花色的碗一定要分別擺放了。媽媽說小張不止勤快,又省吃儉用,攢錢買了地,后來被劃為富農(nóng)分子,地被沒收了,在村里也抬不起頭來。大張當(dāng)他的貧農(nóng),倒分了塊好田,還在農(nóng)會里當(dāng)了個什么。

到外婆家坐人力車(昆明人稱黃包車),媽媽一路自言自語,我只聽得出她的“……八妹……爸說……”,后來我當(dāng)了少年先鋒隊員,戴著紅領(lǐng)巾,恥于壓迫人力車夫,任憑媽媽怎么勸也不肯坐車。媽媽帶著弟弟在車上,我在側(cè)邊小跑,一路跟到外婆家。生活中從此摻上政治,外婆家的歡聚也快散場了。外公自殺的早上,二舅慌慌張張來到我家,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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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說:“爸不在了?!薄安辉诹??到哪里去了?快去找呀!”“爸過世了?!?/p>

媽媽像條棍子似的應(yīng)聲倒下去。

外公找不回來了,童年最歡樂的時光和那個時代也都一去不復(fù)返了。

病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

1952年,母親去會計學(xué)校讀了半年,拿了證書,到昆明市衛(wèi)生局第

三門診部做會計,后來又兼籌劃第四門診部會計業(yè)務(wù)。病倒后,她一人的

工作由三個會計來接任,此時她的單位才知道這位前任會計的價值。而對

她來講,代價實(shí)在太大。母親看起來溫良謙讓,實(shí)際上極為好強(qiáng)。她引以

為榮的是做會計的三年中,每年年終核查,沒有錯過一分錢。她去上班后

不久,我們便習(xí)慣母親不回家吃飯,待到天黑了她回到家,用開水泡冷飯,

再嚼一小口紅糖佐餐,幾乎晚晚如此。她一生照料旁人,卻無人照顧她。

父親是粗心大意的丈夫,我們是那樣的不懂事。

五十年代的大陸,革命烈火余熱未散,上班﹑政治學(xué)習(xí),軍事化般嚴(yán)

謹(jǐn)。母親過量的工作,過度的責(zé)任心,使她羸弱的心臟吃不消,幾次在辦

公室里暈倒。告病假要醫(yī)生開假條。她的上司恰好是心臟病專家,是一位

盡一切可能表現(xiàn)自己的左派。一次母親暈倒蘇醒過來,這位主任醫(yī)生說:“現(xiàn)

在是政治學(xué)習(xí)時間,你不舒服,可以躺在門診床上聽著?!币阅赣H的性格,

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去求他開一日半日病假。求到這位主任,他總以拒絕

為始念。他曾對母親說:“你的心臟沒有大問題,包在我身上。”

大問題出現(xiàn)了。母親送到醫(yī)院去搶救,醫(yī)生告訴她本人和家屬,母親

的心臟最多可支持兩三年。自我幼年記事起,母親的病始終像夢魘一樣壓

在我心上。記得第一次她在飯桌上昏倒時,我大概只有四歲,嚇得魂不附體。

母親病發(fā)作時,本來白皙的臉更無一絲血色。早晨我會輕手輕腳走到她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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