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的沈陽小屁孩夏健強,后來就不愛說話了。也不跟認識的小盆友玩。走在沈陽熙熙攘攘的大街,倘看到有一家三口走來,他會低下頭。倘有記者給他拍照,他會轉(zhuǎn)過臉去,說不想讓小盆友知道他有個殺人犯的爸爸。
他現(xiàn)在也許對爸爸有些失望。長大后,他卻一定要對這個國家失望。因那時他已知道真相。他該知道,5月16日那天,他家討生活的爐子被繳,他爸被人推打,他媽跪地求饒。他還知道,那群人把他爸拽上車帶到城管屋里繼續(xù)打,用拳頭打,用鐵杯打,踢下身。然后他爸揮起水果刀??他輕易就可得出結論,他爸只是自衛(wèi),不是殺人。而自衛(wèi),是這個國家自有皇帝以來就被允許的。我想告訴他,漢朝的皇帝跟人民約定了:傷人及盜,其時殺之,無罪。唐朝的皇帝也跟人民說好了的:竊及無故入戶,笞四十,家主登時殺者,勿論。
可我不好意思告訴他這些?;实蹧]有了,我們卻分不清殺人和自衛(wèi)。青天朗朗,讓人多哀傷。
九歲的夏健強在哀傷中長到了十歲。這個沈陽非法燒烤攤主的兒子,每天只悶頭畫畫。我看過他的一些畫,很有才華,但已從當初陽光純真的《感恩的心》到后來崇尚武力的《大鬧天宮》,畫面也開始暗淡。對不起,我肯定多疑了,可法官大人,想必你也有孩子,想必希望孩子們盡量地畫出這個國家的美好,而不是殘暴。十歲的夏健強一定知道他爸為什么上街擺攤,一定知道他爸正是希望他畫得更好,要多掙錢,才非法賣燒烤,最后竟至鋌而揮刀??可想象只有一米六五的夏俊峰向兩個身高一米八幾的城管揮刀而去,那情景,越?jīng)Q絕,越悲傷。所以法官大人,你不作為法官,我不作為寫字者,今天我們作為一個父親來擔心,每當那孩子拿起畫筆時,會不會想起那把刀。
就是父親的社會問題,水果刀卻成殺人刀。我看過死刑犯夏俊峰的簡歷,技校畢業(yè)第二年才找到工作,工作第四年就下崗,下崗八年發(fā)現(xiàn)賣烤串這個不錯的生計,全家為月收入終于超過三千興奮不已??多易滿足的東北工人家庭。三千元,你我每逢堂會喝頓大酒,不止于此。可大街之上,卻把他們殺到狼奔豕突,潰不成軍。我們都是看過城管追殺小販的場景,城管大哥好似幻覺自己天兵附體,自南天門而下,那通掩殺,那份神武,那種先天而來的政治正確性,讓他們忘了人性,忘了自己也是父親,或遲早成為父親。
所以我忍不住,就把這個標題取為“殺人者,父親”。即使你們認為我這很沒邏輯。
這一個違章擺攤的父親,卻是要努力養(yǎng)活自己兒子的父親。這一個殺了人的父親,卻是為保住最后尊嚴才殺人的父親。這個前技校生,后二級車工,再后的流竄攤販,一切只是為了當好一個父親,讓兒子去畫漂亮的畫,而不是看新聞聯(lián)播,學人民日報,小小年紀就淤出一臉正處級干部的道貌岸然。他從未想過讓孩子當官,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讓孩子能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畫家??輾轉(zhuǎn)到最后,竟至殺人。試想,一個小販格殺當世兩大城管之際,內(nèi)心該多激憤。此時,可有專家為他辯護激情殺人?此時,羞愧的到底該是這名父親,還是未能讓他有條件成為一個好父親的這條街、這座城、這國家。
我不把夏俊峰當成一個違章的小販,我管他叫——一個父親。這里的“父親”是有歧義的:違法轉(zhuǎn)移資產(chǎn)數(shù)億,被稱為父親,少交規(guī)費五六百,叫不法小販;將子女弄到國外名校讀書的,被稱為父親,東躲西藏擺攤掙學費的,叫窩囊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