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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書籍,我的前半生和姥姥的后半生

西棒槌 作者:楊葵


喜歡整整齊齊,所以經(jīng)常收拾書柜。早兩年書籍開本不那么花樣繁多,每次整理,有本書因為開本別致老是鶴立雞群,就是綏青的《 為書籍的一生 》。我也四十出頭了,人生大致過半,總結(jié)起來,也算過了個為書籍的前半生。

常常覺得光陰如白駒過隙,自己每日都在經(jīng)歷滄桑,可是多年老友重逢,問起來,這些年可好嗎?答案總是千篇一律:還是老樣子吧,買書,念書,編書,寫書。后兩者是工作,前兩者是打發(fā)業(yè)余時間的方式。千頭萬緒,一旦歸納,竟也如此簡單。不過其中隱去多少日常生活的辛酸無奈,自己明白。不是不可說,是無從說起。

這話也似有不妥,好像要把書籍和日常生活對立起來。其實書籍早已成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想起好多年前,姥姥從鄉(xiāng)下來,看著我滿屋花花綠綠的書,小聲抱怨:買這么些書,頂個吃還是頂個穿?我想告訴她,別小看這些書,它會左右人的心情,影響人的喜怒哀樂??墒俏覜]說,因為姥姥不識字,跟她聊心情,徒增她的困惑。

說到姥姥,我是由她帶大的,不過我對她的感情很復雜,既愛且恨。愛是當然的,說到恨,也與書有關(guān)。“文革”中,父親因文字罹禍,被下放到蘇北一個縣城,因為之前從事的工作與書報刊有關(guān),所以家里有不少劫后幸存的書籍。當時姥姥為了帶我,從河南老家趕到蘇北,擔起洗衣做飯重擔。我們當時住在黃河故道邊,離廢黃河只百米之遙,姥姥去洗衣服,我喜歡跟著去河邊跑跑跳跳。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姥姥洗衣服時,鬼鬼祟祟地往河里扔東西,定睛觀瞧,竟是一本本書。

再去河邊,老覺得自己是在盯特務(wù)的梢,這個特務(wù)就是姥姥。而姥姥不覺察,一如既往地扔。每次帶幾本掖在衣服底下,悄悄塞入水中。時間不長,家里搖搖晃晃的寒磣書架上,幾近空空蕩蕩。

多年后才明白姥姥那樣殘忍,是為保護父母不再挨批斗的一片苦心,但是每當想起跟著姥姥從河邊回來,總要面對的爸爸心知肚明卻又萬般無奈的痛苦表情,又會恨上心頭。

父母帶著我們遷回北京后,姥姥回了河南老家。開始幾年不時來小住,后來漸漸上了歲數(shù),懶得動,就不來了。我對她本來就有點怨恨,所以來不來的,也越來越不在乎。今天突然想起自己與書籍這個話題,不禁聯(lián)想到,在我這里總結(jié)出個“為書籍的前半生”,可在姥姥那里,前半生顛沛流離,拉扯兒女,歷盡艱辛,后半生突然為書籍做了“特務(wù)”,而且是那樣一種情境,她對書,會得出什么樣的結(jié)論呢?她肯定希望這輩子再也別跟書打交道了,因為它們讓人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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