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學期,她是我唯一對外呼吸的管道。我擁有一種犯罪的秘密約會,約會的對象并不知是約會。我對自己否認,否認她在我生活里的事實,甚至否認那條虛線,把我們倆拉上犯罪關系的虛線,它早已被我特殊的眼睛看出。這只特殊的眼睛在我青春期的某一刻張開后,我的頭發(fā)快速萎白,眼前的人生偷換成一張悲慘的地獄圖。所以當我還沒成年時,我就決定要無、限、溫、柔,成為這一個人。把自己和這只眼睛關進去暗室。
每個星期天夜晚,我都被迫想起她,像討厭的作業(yè):必須下決心不再去上“文學概論”。每個星期一昏睡整天,到了接近三點,卻會自然醒來,騎著捷安特趕到教室。每個星期一的傍晚下課,水伶都會自然地跟我回溫州街,宛如她回家的必經(jīng)之途,然后我陪她等74路公交車,在法式面包店的長椅上,等待。秘密約會的形式,簡單而式樣整齊,清淡是高級犯罪的手法,一邊賄賂巡防的警署,一邊又任犯罪意欲在蜜糖培養(yǎng)皿中貪婪滋長。
其他時間,沒有任何關聯(lián),我也不想到她。她是星期一的幽靈。星期一,我亡靈的祭典,她帶著玫瑰來祭我。披一身白紗,裸足飄來,舞著原始愛欲的舞蹈,閉眼,醉心迷狂,玫瑰灑滿曠野。她在祭我,她并不知。每周一束玫瑰,在玫瑰身上,我仿佛看到自己還活著,鮮活可以輕躍去取走玫瑰的,但總有玻璃擋在前面,伸手是反射的映像。星期一結束,玻璃的映像是更厚的玻璃。
溫州街的小房間。棗紅色雅致的壁紙和黃色的窗簾。到底和她在那里說了些什么?木床放置在地板,她坐在床尾,與衣櫥緊夾的縫隙間,背對著我,極少說話。我說很多,大部分的時間都說話,什么都說,說過去慘不忍睹的遭遇,說我記憶中糾纏不放的人物,說自己復雜、古怪。她玩弄手中的任何東西,不以為然地抬頭,問我怎么復雜、怎么古怪。她接受我,等于否定我否定的我,純真如明鏡的眼神傷害我,但她接受我。我自暴自棄說你不懂,每隔三句話說一次,逃避她的接受。她眼里泛著更深更透亮的光,像海洋,勇敢地注視我,安靜仿佛沒必要說一句話。不會了解的。她相信她懂。無論如何,她接受我——多年后,知道這是重點。
眼睛,也是支點,把我整具骷髏骨架撐起來,渴望睡進去她海洋般的眼。這個象征此后分分秒秒燒烤著我。眼睛支撐起我與世界之間的橋。紅字般的罪孽與摒棄的印記,海洋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