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然,明天一早就讓他們送我回學(xué)校。你們十點出發(fā)?”
“嗯。十點,我們在校門口集合?!眲⒑S行┚o張地看了看同學(xué)們那邊,“有老師過來了,我們走開吧?!?/p>
劉海轉(zhuǎn)身就走,藺佩瑤向樹林外望了一眼,“?!彼龎旱吐曇艉暗馈?/p>
“什么?”劉海轉(zhuǎn)過頭來。
“我……我真想讓你親我一下?!碧A佩瑤有些頑皮地笑笑。
“小傻瓜,青天白日的,你想讓全學(xué)校都知道嗎?”劉海幸福得有些不自然,他忽然目光發(fā)直地望著她,仿佛她就要瞬間消失?!艾幟?,明天不要遲到,早點回來?!?/p>
“曉得啦,我的海哥哥?!痹谒较吕锏挠H昵中,她會叫他“?!薄ⅰ昂8纭?、“海哥哥”、“海老大”,全看藺佩瑤當(dāng)時的心情,而他一直叫她“瑤妹”。藺佩瑤的心里盛滿了柔情,目送著她的海哥哥的背影在斑駁的樹影中漸行漸遠(yuǎn),直至消失在蒸氣室外的那群學(xué)生中。許多人的背影,就是這樣無情地消失在人海里,待驀然轉(zhuǎn)身時,已是鴻雁過盡,錦書難托了;許多人的背影,就是這樣定格成永恒的畫面,縱然世事變遷,時間流轉(zhuǎn),它卻已然成為生命中的經(jīng)典。
藺佩瑤回到江北的家時天還沒黒,雖然已是夏天,但她感覺一進(jìn)大門就有一股寒氣襲來。奶媽曹二娘迎上來接過她手上的書包,殷勤地問候道:“小姐回來了,累倒了,累倒了,快去洗漱吧?!碧A佩瑤看了曹二娘一眼,發(fā)現(xiàn)她臉上笑容僵硬,像是用手撐出來的;她又朝廳堂那邊望了一下,幾個下人站在屋檐下冷著臉,其中還有兩個不認(rèn)識。藺府的仆人雖多,但不會常換,像奶媽這樣的傭人,從小把孩子們養(yǎng)大,就會侍奉小主人一輩子。藺佩瑤前后用了兩個奶媽,曹二娘和王媽,現(xiàn)在她們一個負(fù)責(zé)她的起居,一個負(fù)責(zé)為她洗衣服、整理閨房、照料她養(yǎng)的眾多小動物,從小貓小狗,到兔子、八哥、金魚、烏龜,有一年她連烏梢蛇都養(yǎng)了一條呢。那是一個傭人在后院的竹林里逮到的,廚子說要燒來吃了,但藺佩瑤說她不曉得蛇是如何“脫衣服”的,你們給我養(yǎng)在籠子里,逮耗子給它吃。大戶人家的小姐,總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癖好。
如果那時藺佩瑤多長幾個心眼,多留心一些細(xì)節(jié),那么她會轉(zhuǎn)身就跑,永遠(yuǎn)逃離這個魔窟一樣的家,或許還有可能改變自己今后的命運。但一個17歲的少女哪里會像諸葛亮那樣洞察細(xì)微、神機妙算?哪里會去注意諸如為什么家里的兩只小狗花花和黒娃沒有像以往那樣歡快地沖出來迎接小主人,也不會注意到鳥籠里的那只八哥沒有殷勤地叫喚“小姐回來了”,更沒有注意到這個家已經(jīng)沒有了平時的溫暖和愛。
藺佩瑤洗漱完畢,曹二娘告訴她,家里人都吃完了,老爺吩咐說,小姐就在自己的起居室吃晚飯吧。以往回家,有時藺佩瑤不想和繼母一桌,也會讓傭人把飯菜端到臥房外面的一間書房里。父親偶爾會過來陪她一下,父女倆說說話,藺佩瑤撒撒嬌,那是藺佩瑤唯一能感受得到家之所以是家的溫馨時光。她還記得有一次父親坐在她的對面,忽然就流下兩行眼淚,說想起她的母親來了。她們母女倆真是命苦,一個死得太早,一個幼年喪母。此皆為人生之大不幸也。
更大的不幸還在后面。人所要面對的厄運會隨時隨地降臨,哪怕是在你大快朵頤時,哪怕是在你面對自己的父親時。當(dāng)藺孝廉來到女兒的房間時,她已差不多快吃完了。父親坐在她的對面,臉色陰沉,心事重重,頭發(fā)有些凌亂,塔夫綢長衫的兩只袖子挽到胳膊處,像是剛剛?cè)グ獾沽艘活^牛。父女倆的對話溫度仿佛是從火熱的夏天一路走到寒冷的冬天。
“幺妹,考試結(jié)束了?”
“結(jié)束了?!?/p>
“不會上紅榜(注:指考試不及格的人,校方公布成績時就會用紅毛筆字寫出來。)吧?”
“爸,啷個會呢?”
“那斗(就)好。假期里你想去川西?”
“我們話劇社要去成都演出?!?/p>
“演出取消了。”
“爸,你說啥子?”
“我跟張伯苓先生打了電話,演出取消?!?/p>
“為啥子嘛?我們還要去川西搞社會調(diào)查!”
“也取消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