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漢兒…伯父叔叔……一群堂兄弟、侄兒侄女……十八口人啊!”鄧子儒蹲下來,嚎啕大哭。下午在家里時,他沒有一滴眼淚。因為這個家庭只剩下他一個男人了。現(xiàn)在輪到藺佩瑤來安撫他更加悲傷破碎的心了,她把他攬過來,讓他伏在自己的膝蓋上痛痛快快地哭。
然后,她也面對東去的長江,大哭了一場。
月亮升起來后,兩個人才相互攙扶著,穿過到處斷壁殘垣、還在燃燒的城市回家。一些街道上還飄散著燒焦的尸臭,房屋在燃燒中發(fā)出嗶嗶啵啵的呻吟,有的房子在月色中像一個人形的骨骸,忽然“嘩啦”一聲就垮塌下來了。藺佩瑤禁不住渾身發(fā)抖,雙腿吃不住勁。她哀求道:“不要再走了,我們這是在重慶城嗎?你要帶我去哪里呀?”
鄧子儒說:“我要帶你回家?!?/p>
“你剛才不是說家已經(jīng)遭炸沒了嗎?”藺佩瑤已經(jīng)知道專門為他們建蓋的小洋樓已經(jīng)不存在了,當(dāng)時她并不當(dāng)多大一回事,仿佛那是別人的新房一樣?,F(xiàn)在,她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她原來是多么渴望家的溫暖和庇護。
鄧子儒擁著兔子一樣驚悚的藺佩瑤,心中升起從未有過的豪情?!芭瀣?,你聽著,我會再給你建造一個家,我要重新恢復(fù)我鄧家的產(chǎn)業(yè)。挨刀砍的日本鬼子,炸就炸吧,老子們不會虛火他龜兒子些。等喪事一辦完,我們就舉辦婚禮。”
“婚禮……”藺佩瑤看著黑暗中的一處廢墟,木然地說。
“是的,婚禮?!编囎尤寰o摟著自己的女人,豪邁地說:“跟從前計劃好的婚禮一模一樣。十八頂花轎來接你,新建一座花園洋樓等著你,炸壞了的英國鋼琴,美國道奇車,我們再買;工廠、酒店、飯店,我們再建。請相信我吧,花兒謝了會再次開放,月亮缺了會再圓。我們的生活是它小日本炸不垮的,只要有我鄧子儒在,就不會讓你過一天苦日子。”
“哎呀,天狗來吃月亮了!”藺佩瑤忽然一聲驚呼。
一場詭異的月全食在哀傷破碎的城市上空悄然發(fā)生,更加劇了它在遭受重創(chuàng)之后的哀傷、恐慌。一些人已經(jīng)跑到零亂的街道上敲打臉盆了,老人們在破敗的屋子里高聲誦經(jīng),他們認(rèn)為這可以驅(qū)趕吞噬月亮的天狗。
鄧子儒的心里蒙上了一層陰影。我們就要揚起婚姻的風(fēng)帆,狗日的日本飛機來轟炸了;我們剛剛在廢墟上向往著花好月圓,天狗就把它一口吞了。難道我就那么背時?那時鄧子儒不會知道,國家的命運尚且如此,個人背時的命運必定和一個人的愛如影隨形,抱得佳人歸是一種幸運,幸運的背后卻常常隱藏著長江水一樣日夜流淌的不幸。這一代人中,幸運只是人生的幾處小小的點綴,像花兒開在荒漠里,讓你對漫長的人生旅途始終充滿希望,有勇氣繼續(xù)走下去。多年以后他才會明白,天上掉下來的那些炸彈,不是偶然,而是家國命運;不僅奪人生命,還改變?nèi)松?/p>
“沒得事,我們不虛(怕))。”他緊緊摟著藺佩瑤,恨恨地看著天上那條討厭的“狗”,把他的月亮慢慢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