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幕:國破山河在(43)

重慶之眼 作者:范穩(wěn)


鄧子儒今天穿了件黑色呢大衣,里面一身藏青色的西裝,深咖啡色襯衣,淺灰色真絲繡花領帶,頭戴一頂黑禮帽。在日本人面前,他總是時刻注重自己的儀容,像一個教養(yǎng)良好的老紳士。他也多次告誡原告團里的那些受害者,衣服都穿規(guī)整點,別讓人家以為我們是要飯的。但他也無奈地發(fā)現(xiàn),這兩個日本律師看我們的眼光,既有憐憫同情,也有某種居高臨下的文化優(yōu)越感。當一個老人面對日本律師摳鼻孔、吃飯“吧唧吧唧”作響時,當他們酒到酣處張口閉口日媽打娘時,他又有什么辦法呢?教養(yǎng)可不是一天就能養(yǎng)成的。

鄧子儒告訴齋藤博士:“金竹宮的名字來源于過去這里有個金竹寺,據(jù)說因寺廟周圍有許多金竹而得名?!?/p>

梅澤一郎律師問:“就是你在證言里提到的被炸毀的那座寺廟嗎?”

鄧子儒答道:“不是,那是羅漢寺。金竹寺傳說被洪水沖到長江里去了?!?/p>

“噢。”齋藤博士噓了口氣,“只要不是被日本飛機炸毀了的就好?!痹谥貞c尋訪時,他最怕聽到諸如這條街道被燒光了,那棟建筑被炸毀了的講述。戰(zhàn)爭的遺址已經(jīng)看不見了,但在老一輩的重慶人心里,依然沉重而充滿血淚。齋藤博士那時覺得自己就像站在被告席上,整個重慶城都在控告他。

鄧子儒又指著一家迪廳的門對兩個日本律師說:“過去這里有個岔洞,可以通到西水門那邊。那時的山洞當然沒有這么大,也不會有這么高,洞壁都是些巖石,有些地方還漏水,公共防空洞嘛,兩邊有一排木頭搭的凳子,但很少有人能坐得下來。空氣不好啊,人又多,很容易窒息的?!?/p>

洞壁和頂棚早被華麗的裝飾材料包裹得艷俗不堪,燈光五顏六色,幻若跌落于地的星空,迪廳里傳來猛烈的音樂,像一陣陣爆炸開來的炸彈,但比音樂分貝更高的是年輕人的尖叫。梅澤一郎問:“還能不能看到?jīng)]有改造過的防空洞?”

鄧子儒搖搖頭說:“很難了。這些年修地鐵,很多過去的洞子都被重新挖開來了,要么被填埋堵死了。有一些私人的小防空洞也被改造成了倉庫、小商店、甚至住房。重慶的房子緊張嘛。”

齋藤博士心臟不好,現(xiàn)在還搭著三個支架,從一進到金竹宮他就緊蹙著眉頭。“對我這樣的老人家來說,這是又一輪‘重慶大轟炸?!覀冞€是找一個安靜點的地方坐一會兒吧?!崩先瞬粺o幽默地說。

錢嘉陵對這一帶爛熟于心,他說:“前面拐角處有一個茶吧,安靜些?!痹谡鞯脙蓚€日本人同意后大家往茶吧走。錢嘉陵又悄悄對鄧子儒說:“茶吧不是茶館哈,有些敲棒棒哦?!?/p>

鄧子儒一怔,稍有猶豫,旁邊的律師趙鐵聽見了,忙說:“沒關系,今晚我請。”原告團沒有一分錢活動經(jīng)費,趙鐵清楚。他是大學里的國際法副教授,還與人合伙開著間小型的律師事務所。在這一群人中,他算是有錢人。

兩個日本律師多年來義務為中國受害者打官司,幾乎算得上日本人里的“中國通”了。他們熟知中國人的散漫、扯皮、推諉、窩里斗以及低效率,當然他們也不懷疑中國人的社會責任感和民族凝聚力,這個國家的人們只是缺少某種契機和平臺,一旦有了道路和方向,他們會做得比任何人都好,就像他們搞改革和市場經(jīng)濟一樣。因此齋藤博士和梅澤一郎律師這次來重慶,既要和大轟炸受害者原告團的成員們總結在日本法庭訴訟的得與失,也要讓這些心懷希望的人們明白,跨國訴訟是一項社會系統(tǒng)工程,不是僅僅靠哪個人的力量,就可以輕易獲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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