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亡魂鳥一(3)

亡魂鳥 作者:王躍文


陸陀仍舊夜夜做夢,總是夢見那個女子。他成天惶恐不安,老以為自己快瘋了。陸陀這一代,兄妹四人,他是老大。他的兩位弟弟和妹妹,都暗自以為他必然發(fā)瘋。他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干,自己關(guān)在家里寫小說,而且寫的都是些不討人喜歡的東西。這不是瘋子是什么?弟弟妹妹看上去都很關(guān)心他,總是說,哥哥,別想那么多,過自己喜歡的日子,才是最要緊的。他知道弟弟妹妹的心思,也不怪他們。他也覺得自己也許真的快瘋了。他的很多言行,別人覺得不可理喻。他想,自己如果命中注定要發(fā)瘋,躲是躲不掉的。即使他瘋了,家人就不再發(fā)瘋,有什么不好呢?可是,只要想到弟弟妹妹會為他們自己沒有發(fā)瘋而慶幸,他的胸口又會隱隱作痛。

有的人越活越清醒,老了就大徹大悟;有的人越活越糊涂,老了就昏聵頑鈍。陸陀還不算太老,也不是很年輕了,他有時明明白白,有時懵懵懂懂。比方預(yù)感,他就是將信將疑,信多于疑。曾經(jīng)有很多預(yù)感都神秘應(yīng)驗了,他便疑心蒼天之上真有某種怪力亂神,時刻俯視著蕓蕓眾生。所以平日打碎了什么東西、聽說了什么兇言、做了什么怪夢,總會讓他迷惘:這是否又兆示著什么。

終于熬到了約定見面的那天。時間分分秒秒地逼近晚上七點半,陸陀緊張得腦瓜子嗡嗡響。越來越害怕。今天是怎么了?他可并不是沒有同女士單獨會晤過?。∵@些日子,晚上連續(xù)不斷的夢魘,白天須臾不離的幻覺,早讓他有些魂不附體了。

說到女人,也是弟弟妹妹覺得他像瘋子的兆頭。他有很多女朋友,都是些冰雪聰明的女孩子。弟弟妹妹很關(guān)心他的婚事,想早些知道他會同哪位女子結(jié)婚。可他總令他們失望。“早點兒成家吧,一個人終究不是個話!”弟弟和妹妹不止一次說過同樣的話。陸陀卻想:他們其實是在試探我,看我像不像瘋子吧。

七點十五,陸陀趕到了銀杏居附近。他沒有馬上進去,拐進旁邊一條小巷子,不安地徘徊著。不知是因為維娜,還是因為怕瘋,他感覺心臟幾乎跳進了喉嚨處,堵得他呼吸不暢。他感覺就像酒醉亂性之后,又要硬著頭皮去接受可憐女人的斥責(zé)。他屏氣調(diào)息,好不容易讓自己平和些了,才從小巷子里鉆了出來。

侍應(yīng)小姐問他是不是維娜女士的客人,便帶他上樓,推開一間叫紫藍(lán)的包廂。

天哪,陸陀驚得幾乎要喊出聲來。包廂里坐著的,簡直就是他夜夜夢見的女子!不過并不顯得消瘦,也不是一身素白。維娜穿的是黑色羊毛套裙,晃一眼,便見三處雪白:臉蛋、左手、右手。他馬上想到一種花:梔子花。這是一種潔白而清香的花,開在夏季。梔子花本是微顯淡黃的,叫濃郁的綠葉擁簇著,便雪一樣白。

維娜望著他,淺淺地笑,遠(yuǎn)遠(yuǎn)的伸出手來。他知道她不方便起身,便躬身過去,同她握了手。他在她的對面坐下來,道了幾句客氣,仔細(xì)打量她。卻見她眼窩子都同他夢見的一樣,微微有些深,格外明亮,又有些迷離。

維娜并不像他通常遭遇的那樣,說他的小說如何好看。她只是望著他,突然說了聲:“沒那么高?!?/p>

她這話沒頭沒腦,他一時懵懂了。他想,她也許是說我沒有從照片上感覺的那么高大,便自嘲道:“我從來就不認(rèn)為自己如何偉大?!?/p>

維娜卻沒有同他說自己的故事,只是聽他胡侃。既然她說自己的經(jīng)歷很曲折,也許就是些不堪回首的事吧。這就得讓她想說的時候再說,他不能像記者采訪那樣,直接向她提問。不論同誰聊天,先生或者女士,如果對方口訥,陸陀總滔滔不絕。他并不是搶風(fēng)頭,或是有發(fā)表欲,實在是怕冷了場,弄得尷尬??伤@毛病,在他的弟弟妹妹看來,也是快要發(fā)瘋的先兆。人在瘋病發(fā)作前,要么就突然沉默寡言了,要么就突然口若懸河了。他的弟弟和妹妹,多次夸他的口才越來越好了,說他原來并不怎么會說話的,現(xiàn)在都成演說家了。他明白他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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