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亡魂鳥四(1)

亡魂鳥 作者:王躍文


他們的戀愛是從討論保爾同冬尼婭、麗達的愛情開始的。維娜雖然早看過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卻并不敷衍,認真地重讀了一次。他們見面,總是談這本小說,談得最多的自然是書中的愛情。干活從早忙到黑,沒多少時間看書。書便看得很慢。當維娜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讀到大約三分之二的時候,她同鄭秋輪的初戀也煉成了。也是一個黃昏,在他們最初不期而遇的湖邊,兩人擁抱在一起了。不再是夏季,已到了秋天。蘆葦黃了,開著雪一樣的花。蘆葦正被收割著,留下漫漫無邊的荒涼。

沒了蘆葦?shù)谋焙?,澄明清寒,同天空一樣深邃。那個黃昏,維娜知道鄭秋輪十九歲,比她大三歲。

他們倆一直擁抱著,呆到深夜。湖面上有種不知名的鳥,總在凄凄切切地叫著,來回翻飛。多年過去了,只要想起來,那讓人落淚的慘厲的鳥叫聲就會響起在她耳邊。

人若是被命運捉弄得無所適從了,就會迷信起來。后來她就總想,那鳥的叫聲,其實早就向他們兆示了什么,只是他們自己懵然不覺。

農(nóng)場的勞動越來越枯燥難耐,知青們老盼著下雨。只要不是太忙,下雨就可以歇工。有天正好下雨,農(nóng)場放了假。鄭秋輪約維娜去閱覽室,看看書報。鄭秋輪看著《參考消息》,突然將報紙一丟,輕聲說:“屁話!”

維娜不知他說的是什么,望著他,不好追問。出來以后,她問:“你為什么生氣?”

鄭秋輪說:“《參考消息》上有篇文章,題目叫《蘇修在商品化道路上迅跑》,批判蘇聯(lián)到處充斥著商品氣息,復(fù)辟資本主義。蘇聯(lián)是否復(fù)辟資本主義,我不敢亂說。但是,否認商品的存在,顯然沒有道理。抹煞商品,就會窒息經(jīng)濟。經(jīng)濟是有生命的有機體,需有血液循環(huán)才能活起來。商品交換,就是經(jīng)濟的血液循環(huán)。他們既然標榜是辯證唯物主義,就得按唯物論的觀點看問題。商品是客觀存在,并不是將商品換種說法,叫做產(chǎn)品,商品就消滅了。這不是掩耳盜鈴嗎?”

維娜有些聽不懂,岔開話說:“我們不說這些好嗎?出去走走吧?!?/p>

他們出了農(nóng)場大院,往湖邊走。路泥濘不堪,沒走幾步,套鞋就沾滿了泥。泥很黏,粘在鞋上摔不掉,腳就越來越重。鄭秋輪就說:“打赤腳吧。”

維娜只好學(xué)著鄭秋輪,脫了鞋子,說:“好不容易有個穿鞋的日子,卻沒個好路走。”

雨慢慢小了,風(fēng)卻很大。絲絲秋雨吹在臉上,冷嗖嗖的。兩人提著鞋子,披著塑料布雨衣,手牽著手,低頭前行。稍不留神,就會摔倒。鄭秋輪說:“維娜,路不好走,又怕過會兒雨大了。我?guī)闳ゲ唐牌偶易??!?/p>

“蔡婆婆?”維娜問。

“哦,你不認識吧?就在那里?!编嵡镙喼钢呉惶幟┪?,“蔡婆婆是個孤老婆婆,眼睛看不見。我常去她那里坐坐,同她說說話?!?/p>

維娜覺得有意思,問:“你還有這個性子?有興趣陪瞎子老婆婆說話?”

鄭秋輪說:“蔡婆婆像個神仙。她老人家眼睛不看見,北湖平原上的事卻沒有不知道的。誰往她家門口一站,不用你開口,她就知道是誰來了?!?/p>

他倆說著就到了蔡婆婆茅屋外面。鄭秋輪說:“我們洗洗腳吧,蔡婆婆可愛干凈啦?!?/p>

“是小鄭嗎?”

兩人回頭一看,見蔡婆婆已扶著門框,站在門口了。

“蔡婆婆,我們今天不出工,來看看你老人家。”鄭秋輪說。

蔡婆婆問:“還有個妹子是誰?”

維娜大吃一驚,望著鄭秋輪。她剛才一句話沒有說,蔡婆婆怎么知道來了個妹子呢?

鄭秋輪說:“我們場里的,叫維娜?!?/p>

“維娜?那就是新來的?長得很漂亮吧?”蔡婆婆說。

鄭秋輪說:“她是我們農(nóng)場最漂亮的妹子?!?/p>

維娜頭一次聽鄭秋輪講她漂亮,臉羞得緋紅。蔡婆婆說:“那好,小鄭是農(nóng)場最好的小伙子?!边@話是說給維娜聽的,她便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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