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娜說:“我并不想去,我又不是個怕吃苦的人?!?/p>
鄭秋輪冷冷一笑,說:“隨處都是荒唐。一邊說勞動是無尚光榮的,一邊又讓犯人勞動改造。按這個邏輯,新岸農(nóng)場的那些犯人,都是些無尚光榮的人。反過來說,我們這些知青又都是犯人了?!?/p>
維娜說:“你怎么了?誰有心思聽你說笑?我是不想去辦公室,都有些六神無主了,想同你說說,你只開玩笑?!?/p>
維娜去辦公室沒幾天,就覺得無聊極了。沒什么事,每天清早,給各位團領(lǐng)導(dǎo)打了開水,接下來就是閑坐,看報紙。她的辦公室在郭浩然隔壁,有三張桌子,成天就她一個人坐在那里。文書小羅平時不坐辦公室,他是不脫產(chǎn)的。只有四種報紙,《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參考消息》和《荊都日報》,一會兒就看完了。還有本《紅旗》雜志,她很難見到,都是幾位團領(lǐng)導(dǎo)輪流著看。他們把看《紅旗》當作政治待遇和政治修養(yǎng)。閑坐著也不好,維娜就把報紙翻來復(fù)去看。郭浩然時不時進來轉(zhuǎn)一圈,說維娜正學(xué)習(xí)哪!接著就會說些最近報紙上的重要文章和最新精神。這個過程通常有三四十分鐘。太漫長了。每次他一進來,維娜的心臟就像往上提了起來,直要等他走了,它才回落到原來位置。她這才明白,郭浩然的口才為什么那么好。他平時口若懸河,不過就是背報紙。
維娜見著郭浩然就害怕,也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維娜的差事,在別人看來卻是想都想不到的。她便更加引起了別人的嫉妒。宿舍的女伴們都不理她了。她們有時會故意當著她的面,說些風(fēng)涼話,那意思,要么說她有家庭背景,要么說她以色相取悅領(lǐng)導(dǎo)。維娜聽著很委屈,心想自己爸爸正在林場里服苦役啊,什么家庭背景?她們總把話隔著一層說,聽著不是明說她,其實就是說她。她覺得好冤,卻沒法同她們爭辯。
維娜很想回到地里干活,來去都可以和鄭秋輪同路,干活時還可以遠遠的望著他。如今天天木頭一樣坐著,還要硬著頭皮聽郭浩然高談闊論。維娜透過辦公室窗戶,望著農(nóng)場的田壟。這時候,油菜長得尺多高了,甘蔗到了收獲季節(jié)。知青們先是天天下油菜地鋤草,然后就天天砍甘蔗。天氣少有幾天晴朗的,多半是寒雨紛紛,要么就是黑云低低壓著田壟??掣收岷苄量?,鄭秋輪的臉上、手上都劃破了,一道道血印子。
晚飯后散步,或往別的農(nóng)場玩,維娜一路上總在鄭秋輪面前抱怨,說不想留在辦公室。鄭秋輪也沒辦法,只好聽著她訴苦,陪著她笑。他很能容忍維娜的小性子。這位十九歲的男孩,往維娜眼前一站,分明是條偉岸的漢子。
烤著火天天坐著,人就疲疲沓沓了,總想打瞌睡。有天下午,維娜看著報紙,忍不住眼皮就打架了。不覺間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突然感覺有人摸她的頭,一下嚇醒了。見是郭浩然,她馬上站了起來。郭浩然笑嘻嘻的,說:“你注意別感冒了,這么睡最易著涼了?!本S娜只是紅著臉,站著,一句話都沒說。直等郭浩然在她對面坐下了,她才坐了下來。
郭浩然說:“維娜,你來辦公室也有這么久了,對我有什么意見嗎?”
維娜搖搖頭,說:“沒有沒有。”
郭浩然仍是笑著,說:“你這是不關(guān)心同志??!”
維娜說:“不是?!?/p>
郭浩然說:“那你就是不注意我嘛。”
維娜沒有說話,胸口突突地跳。剛才被郭浩然摸了下頭,她余悸未消。
郭浩然突然問道:“你說我好大年紀了?”
維娜望望他,說:“郭政委很年輕,才四十出頭吧?!?/p>
不料郭浩然臉色陰了下來,說:“我這么出老嗎?我今年才三十二歲哩。是啊,我長年風(fēng)里來,雨里去,黑?!?/p>
見他不高興了,維娜很是窘迫。他說自己黑,她不由得又打量他一眼。她心想鄭秋輪也黑,怎么就不像他這副模樣呢?他說自己風(fēng)里來,雨里去,更是說漂亮話了。維娜去農(nóng)場七八個月了,從來就沒見他下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