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樣走繩索,我站立在繩索上,用熟悉的眼光看著腳下的村落,我看到右邊第六家的院子里,站著一個曬太陽的孕婦,孕婦穿著異常臃腫的綢緞棉衣,她的身后,是敞開的房門,房門前晾曬著兩個木箱,木箱的棱角用黃銅包裹著。這樣的箱子是那個年代的奢侈品,只有富貴人家才會有這樣的東西。這種箱子一般都是用楠木做成的,價格很貴。這戶人家一定很有錢,說不定還有留洋經(jīng)歷的人。
我正入神地看著,突然看到那名孕婦倒在了院子里,大張著嘴巴,好像在喊什么,她的手臂努力向前伸著,躬著腰身,像一只蝦一樣爬在地上。她扭動了兩下,突然就不再動了。
我非常害怕,急忙走到了旁邊,用手抱著木桿喊:“那邊有人死了,那邊有人死了?!?/p>
觀看的人群轟地散開了,有人在下面大聲問:“在哪里,在哪里?”
我說:“右邊第六家,右邊第六家?!?/p>
一名男人大聲叫喊著,像被燒著了屁股一樣,他跑向了村中,身后是一大群男人和女人。我聽見有人說:“你媽的耍膽大哩,老婆都成那樣子,你還跑來看馬戲?!?/p>
人群離開后,我們收拾好道具,裝上馬車,離開了那座村莊。這一路上,我們走得慢慢騰騰,完全不像以前很多次的那樣飛馳。樹樁把鞭子抱在懷中,任由兩匹馬自由散漫地走著,愛走多快就走多快。高樹林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我知道他對我有意見,因為我在繩索上大喊大叫,走散了人群,讓馬戲團(tuán)今天沒有收獲。
我想給高樹林解釋幾句,但是看著他那張能刮出一層鐵銹的黑臉,又有些膽怯,不敢多說。我想,也許多說了,也沒有什么用處。
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我們走進(jìn)了一座山坳里,這里四面都是山,只有一條小道通往山里。而且這條狹窄的小路還是一條絕路,有進(jìn)無出,出來只能原路返回。
山坳里有一座村莊,僅有幾戶人,這幾戶人家的房屋挨挨擦擦地擠在一起,就像在互相取暖一樣,他們的房屋上鋪著的不是瓦片,也不是茅草,而是石片。黧黑色的石片呈不規(guī)則的長方形,像魚的鱗片一樣覆蓋在房頂上。村莊里非常安靜,聽不到往常見到的雞鳴狗叫聲,也聽不到孩子的哭鬧聲。
高樹林說:“呆狗,你他媽的去村中看看,找間房屋借宿。”
我跳下馬車,帶著將功贖罪的心情,獨(dú)自走進(jìn)村莊里。我擔(dān)心村莊里有突然竄出來的狗,就故意把腳步踏得很響,故意大聲咳嗽,可是,村莊里一片寂靜,連一片樹葉落下來的聲音都能夠聽見。
我走進(jìn)第一戶人家,突然看到院子里倒著一個男人,他的身邊還有兩個桶和一副挑擔(dān),看來是他正在挑水的時候,突然滑倒在地,就再也沒有站起來。我問:“有人沒有?”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院落里飄蕩,沒有回音。我向房門前望去,看到房門前的臺階上,還倒著一個女人,她的手臂向前伸著,一條腿斜伸,一條腿壓在身體下。女人的旁邊,還有兩只倒在地上的母雞,翅膀耷拉著,像醉倒了一樣。
看著這一切,我突然感到極度恐懼,雙腳開始打顫,連一句話都喊不出來了。我轉(zhuǎn)身就跑,跑了幾步,突然跌倒了,我爬起來又跑,終于跑到了馬車跟前,跑得口水直流。
高樹林問:“怎么了?撞鬼了?”
我指著那座院子,驚魂未定地說:“全死了,人呀雞呀全死了。”
樹樁站在馬車上,他望著村莊說:“那邊樹下還死了一個人,啊呀,村道下還有一個人死了。”
樹樁跳下馬車,拉著馬籠頭,調(diào)轉(zhuǎn)車頭,然后坐在車轅上,猛抽了一聲響鞭:“駕,駕,駕。”
馬車發(fā)瘋般地向山外駛?cè)?,我坐在車廂里,五臟六肺都被震翻了。我的身體忽而撞在線桿的身上,忽而撞在高樹林的身上,高樹林沒有對我發(fā)脾氣,黃昏的天光中,我看到他的臉蠟黃蠟黃,眼睛中露出了驚慌。猴子吱吱叫著,緊緊抱著凳子腿,像抱著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感到很奇怪,莫非那座村莊真的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