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母親的回憶,馮子卿的思緒回到了幾十年前那戰(zhàn)火紛飛的史詩般的歲月。
一九四二年,抗日戰(zhàn)爭進入了最為困難的時期。這天晚上,一支疲憊的隊伍正在冀中平原大地上跋涉,這是晉察冀邊區(qū)五支隊的便衣大隊。這支隊伍來到滹沱河邊,稍事休整后開始渡河,河對岸便是敵偽控制區(qū)。夜暗星稀,只能聽見水聲和間或的馬嘶聲。就在隊伍渡過一半時,一個尖厲的聲音響了起來:“同志們,趙玉昆要把隊伍拉到日本人占領(lǐng)區(qū),他要叛變投敵!”喊話的人就是馮子卿的姥爺、便衣大隊的大隊長張欽南。瞬間,槍聲響了起來,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交火,張欽南控制了未渡河的部隊,并將余下的這部分部隊帶回了邊區(qū)。這是當(dāng)年發(fā)生在晉察冀邊區(qū)的趙玉昆叛變事件中真實的一幕。
張欽南一九二四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是定易徐淶地區(qū)最早的共產(chǎn)黨人,一九三五年在北平搞學(xué)運被捕,一九三七年越獄逃回家鄉(xiāng)組織抗日游擊隊。趙玉昆事變后,全家被敵偽追殺,馮子卿的母親十二歲就參加了八路軍,張欽南的父親幾年后在日偽的追捕下跳崖而死,他死的地方就在狼牙山,在狼牙山五壯士跳崖山頭的側(cè)面。張欽南后來任鋤奸科長、支隊長等職,一九四七年,他調(diào)任察哈爾省法官,在傅作義部隊突襲張家口期間,率察哈爾省法院部分工作人員撤退易縣山區(qū),被人以“叛變嫌疑”的罪名秘密逮捕,由于懼怕他的部下解救,當(dāng)?shù)赜嘘P(guān)負責(zé)人濫用權(quán)力,迅即槍決。一九八四年,經(jīng)有關(guān)部門調(diào)查核實,才知道是起冤案,予以平反。此時距人死已有三十七年。
張欽南臨死前被問有何遺言,他一字未講,只是仰天長嘯,那一聲震撼了所有在場的人。
母親回憶這段歷史,顯得那樣的淡定。馮子卿問母親在后來漫長的歲月里,他們?nèi)胰耸欠袷艿竭@件事的影響,母親凄涼地笑笑說:“你說呢?”馮子卿知道,這三個字就足以說明一切了。母親說平反后,她的姊妹兄弟和家人沒有提任何要求,姥爺和姥姥合葬的墳也沒進烈士陵園,在張家祖墳的一角有一個土墳堆,至今殘破不堪,連碑都沒立。這件事縈繞她心懷已久,她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親手給故人的墳頭填一捧土,為父親立碑。
母親講這話的時候極其平靜,她的那種大度包容的氣概給馮子卿深刻的印象。母親結(jié)束時說:“人這一輩子就是一個‘熬’字。”馮子卿覺得這話是在講姥爺,也在講母親,甚至在談自己。
半個月后,在一個秋日的傍晚,馮子卿帶著母親出現(xiàn)在冀中平原那個小山村的村頭,在一片肅殺料峭的寒風(fēng)中,母親顫抖著用手給姥爺?shù)膲炆吓嗤?。寒風(fēng)吹散了母親的白發(fā),她依然一捧一捧地從墳地旁邊的田里取來土,然后跪在墳上,用手將潮濕的土按在墳頭,然后用力地拍打。盡管一天前家鄉(xiāng)的親戚已遵馮子卿的囑咐修了墳并將刻好的碑立了起來,母親還是執(zhí)意要自己培土。馮子卿站在一邊,看著母親步履蹣跚的孤獨背影,心中肅然起敬:這個養(yǎng)育了自己的老人,幾十年來受了多少磨難?在生活的煎熬中,她從來沒有任何抱怨。馮子卿覺得母親的包容和豁達,她對生活的態(tài)度,真正體現(xiàn)了這個民族的精神。
墓碑上刻了簡單的一行字:“父張欽南母楊俊卿之墓”,下面是他們兄弟姐妹四人的名字。馮子卿原意是要在墓碑的背面刻上姥爺?shù)暮啔v,母親堅決不同意,說她父親就是家鄉(xiāng)人民的兒子,是一個普通的人,他回歸了養(yǎng)育他的土地,這就足夠了。
母親在墳上培完土,起來拍拍手,露出滿意的樣子。她凝視墓碑良久,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然后拉了馮子卿的手,顫巍巍地走向歸途的吉普車,馮子卿注意到,母親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