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做了奇妙的事情，明暗交織下，她看到姐姐衣領(lǐng)上面一根一根分明的骨骼和那之上，樹根般瘦削的脖頸。她也看見了姐姐面容上的法令紋，據(jù)說這是因?yàn)槲⑿Φ锰喽斐傻?。姐姐的左臉比右臉要好看許多，她拍照也從來只拍左臉。即便這樣，她也要擺很久的光，讓人看不見毛孔與瑕疵。姐姐不信任記者拍的任何照片，她參加任何活動(dòng)后，都是叫助理發(fā)通稿給媒體。通稿有經(jīng)過處理的照片，完美無缺。

微婉看著窗外黑幽幽的，柏油馬路一樣的赭石色天空。她住在這棟完美的房子中，可房子不是她的，是毅凡的。就如同她住了那么多年的“家”，也不過是那么多年的鳩占鵲巢。她一直有完美的家人和朋友，而她自己，就好像光鮮絲綢上落的一只蜘蛛，在閃亮無暇之中，傻乎乎興沖沖地織一張?bào)a臟的網(wǎng)。他們一直容忍著讓她織，直到某一天終于忍不下去了，便用掃帚一把掃斷她的網(wǎng)。

她裝作不在意地抹了抹眼角，下體還隱隱作痛，但她想，她可以忘記了：“姐姐，你要知道……我在學(xué)校里很愛玩，是因?yàn)槟切┤瞬挥梦仪螅麄円部蠋彝?。因?yàn)槲沂峭艏业呐畠海撬^的上流?！?/p>

“你不是！”姐姐騰地起身，在微婉面前踱來踱去，聲音尖而啞，“你怎么可以這么傻？你怎么可以是汪家的女兒？你怎么還可以真心想做什么汪家的女兒？易微婉，你是你自己，你懂不懂！”

微婉將頭埋在雙臂間，哭出聲。她不再掩飾，因?yàn)榻憬阋苍诳?，眼淚順著雙頰滾了下來，雖沒有破壞完美的妝容。姐姐說，她是她自己，可她自己又是誰呢？有一件事她今天看懂了——若沒有汪家的庇護(hù)，她只是人們可以隨便欺負(fù)取樂的一個(gè)女孩而已。而姐姐又好到哪里去？難道姐姐沒有和自己一起坐在這孤獨(dú)的高處？地下游泳池的狂歡，與她們都無關(guān)。如果沒有汪姓，她們都只是沒有學(xué)識、沒有工作、沒有男朋友的廢物。

“婉兒，去巴黎吧。”姐姐轉(zhuǎn)過臉去，不再看她，“哥一定已經(jīng)冷酷地趕你走了。但你不知道的是，他為了幫你找一所學(xué)校，為了幫你將巴黎的一切都打點(diǎn)妥當(dāng)，花費(fèi)了多少時(shí)間，求了多少人，打通了多少關(guān)系。

“幾天前哥回家了，爸還是那句話，要他娶你。這次哥沒有再一言不發(fā)地走，他對爸講，婉兒應(yīng)該出去念書，我們汪家……十幾年沒有把你當(dāng)女兒好好管教，讓你至今都這樣無所事事，這是我們的責(zé)任。他要你出去讀書，成為有價(jià)值的女人。這樣的心，他對我都從來沒有用過！易微婉，你明不明白！”

“為什么你情愿放棄出去看看世界的機(jī)會，也要留在這里被我欺負(fù)？”

“你說你想和我一樣?！?/p>

“可是婉兒，和我一樣，又有什么好呢？”

姐姐抓住她的雙肩，但沒有搖晃。那雙手汗津津的，又涼又黏，散發(fā)著香水、氨和酒精混在一起的異味。微婉對這種氣味太過熟悉，真的，太熟悉了。她們兩人的臉貼得極近，因此她看得到姐姐眼睛紅得不正常，瞳仁透出了奇異的淡琥珀色，穿過藍(lán)色的透鏡，眼廓周圍是煙熏般的黑，跳在慘白的面孔上，好像朝著外面，脫離開來。

就在這時(shí)，突如其來的寂靜占據(jù)了整間房間。

有那么一瞬，微婉以為是自己暫時(shí)失聰了，所有聲音都消失掉了，地下游泳池里也不再有聲音傳來。而姐姐則擠出一個(gè)難看的笑，說：“你的救星來了?！?/p>

微婉這才意識到方才那是真正的寂靜。而在Villa T，只有一個(gè)人的出現(xiàn)會引起這樣驚恐的沉默。